大殿之上顿时鸦雀无声,那些宿老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江一泓的儿子今天吃错了什么药。
灵性真人看了一眼江云皓,淡淡道:“江师侄想必刚才一直在门外罢?”
江云皓打了个哈哈道:“我那点小动作自然是瞒不过灵性师伯的,还请师伯不要见怪。”
灵性真人眼皮微抬,道:“江师侄,我不管你这一个多月和夏师侄有了什么交情,方才我也说过,你的事情已了,此间已没有你什么事了。”
江云皓先是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夏初雨,只见那如水般温柔淡然的女子眼圈通红,正痴痴地看着他。
心头热血一涌,江云皓从夏初雨身旁越过,上前一步行礼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方才师侄已在外面听得七七八八。只是我不明白,为何夏师妹只是不想拜师,就会这么大动干戈,甚至惊动了诸位师叔师伯,我实在有些难以理解。”
灵性真人自觉心中对夏初雨有些许愧意,也未发怒,道:“江师侄,你可知如今咱们这名门正派,最重名分次序,长幼尊卑。也正因为如此有规有矩,千年以来,咱们正道方能生生不息,源远流长。反观那些魔道妖人,肆意妄为,随心所欲,许多门派内部都是称兄道弟,不成体统。人心不聚,纲常不存,长此以往便会如一盘散沙般。试想七百年前魔道被我正道覆灭,不正是一条最好的论据么?
“如今我们正道也该以史为鉴,尊师重道,万不可走魔道的老路。如今只是夏师侄一人因念及旧情,不愿拜师,要是以后太虚弟子有样学样,目无尊长,那我们岂不是和那些魔道妖人没有两样了?”
话音刚落,便响起一阵阵赞许之声,那些宿老们俱点头抚掌,连连称是。
江云皓轻舒了一口气,抱拳道:“灵性师伯您德高望重,此番话语自是至情至理,师侄也是认为如此——”灵性真人满意地捋了捋花白胡须,刚要称赞江云皓“孺子可教也”,便听江云皓话锋一转,接着道:“但是灵性师伯的话有一些点,还恕师侄不敢苟同。”
灵性真人眉头一皱,道:“我的话有何不对,你且说来。”
江云皓道:“好教灵性师伯知晓,人云:‘举事若必存小心,循规蹈矩,则锋芒不显,遇事不决,其心不公’。门派内的规矩法度,咱们做弟子的自然需遵守,但事事都不求变通,非要循着这规矩来,岂不是有些矫枉过正?灵性师伯也不想咱们太虚门弟子被这所谓的‘规矩’束缚了手脚,逡巡不前罢?况且,”江云皓环顾四周,目光在那些愤怒的面孔上一扫而过,“咱们太虚门,似乎并没有‘不准不拜师’这条门规罢?“
灵性真人冷哼一声道:“江师侄口才了得,诡辩的本事倒是不错。然而咱们太虚门立派千余年,从未遇到过门内二代以下弟子没有师父这样的情况。就算放之四海,这也是约定俗成的事。还有,你说我们不会变通?好啊,那依你之言,我们不再管夏师侄的事,请问今后她的修行,是否由着你江师侄来指点?”
饶是江云皓心知灵性真人肯定要拿此来做文章,但他说的也不无道理。现下夏初雨再是天赋异禀,也不过是五方境第四层的修为,天道漫漫,以后的路还有很长,如若没有长辈指点,她不知要走多少弯路。
见江云皓终于不再开口,灵性真人一挥拂尘,道:“江师侄,该说的也说完了,你也该离开此处罢?要是你再在这清虚殿中胡搅蛮缠,休怪我治你个忤逆尊长的罪!”
灵静真人也柔声说道:“江师侄,你灵性师伯说得对,这里毕竟是清虚殿,在师伯面前,还是有点分寸最好。”
江云皓心中不服,还要说话,忽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住。
回头一看,夏初雨秋波盈盈,柔荑拉着自己的衣袖,轻轻摇头。
她朝着灵性真人磕了个头,说道:“初雨辜负了各位师伯的一片好心,是初雨不知好歹,任师伯如何责罚,自是毫无怨言。只是江师兄不知个中缘由,刚刚也不是有意顶撞各位师伯,初雨还请各位师伯不要责罚江师兄。”
江云皓听闻夏初雨开口却不是为自己申辩,而是为他开脱,不由大急,忽然听见夏初雨传音道:“江师兄不必再说了,今日灵性师伯和诸位师伯齐聚清虚殿,就是想要我表态的。现在江师兄说得越多,初雨的处境就越是不好。”
江云皓闻此,也终于不再言语,只是默默看着灵性真人,听他要如何发落夏初雨。
便听灵性真人说道:“本门二代弟子,原隐世长老江一泓门下夏初雨,目无尊长,执迷不悟,拒不拜师,今罚其在天罚谷中面壁思过,若无特殊情况,终生不得离开五泉山谷,过两日你自行前去罢!”他说这句话时,声音也是微微颤抖,显然极为不愿夏初雨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而一旁的灵静真人更是面色不忍地闭上了双眼,单手竖掌,低声诵号。
竟是这么重的惩罚!江云皓心中一惊,面色微变,大声道:“灵性师伯,你就这样罚了夏师妹,掌门师伯可知道么?”
灵性真人脾气本极为火爆,刚才心里觉得有些对不起夏初雨还颇为隐忍,现在这江云皓竟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自己的耐心,当即愠怒道:“江云皓!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伯了!莫说掌门师兄前几日闭入死关,太虚门大小一切事务皆由我管理,就是他在此,夏师侄也当这么罚!如若你再多说一句,你也给我到天罚谷去!”
夏初雨自然不会给江云皓再说话的机会,截然道:“夏初雨领罚,多谢灵性师伯开恩。”
灵性真人挥了挥手,似不愿再面对夏初雨,也未再说责罚江云皓的事,兀自离开了。灵静真人深深看了夏初雨一眼,低叹了一声:“唉,痴儿……”也走出殿去。而那些宿老见证了这一切,任务完成,自然也三三两两的离去。半晌,整个大殿只余他们二人。
江云皓走到夏初雨面前,蹲着身子对长跪不起的夏初雨低声道:“夏师妹……你这又是何苦……”
夏初雨强笑了一下,道:“灵性师伯未将我废黜修为,逐出门墙,我已是很满足了。江师兄,你要知正道之中,师徒名分至为重要,太虚门尤甚。灵性真人如此罚我,也不过想的是以后若我出山,却无法自报家门,徒让同道笑话。”
江云皓不屑道:“这有什么,便自报‘太虚门夏初雨’不就行了?”
夏初雨摇头道:“在其他人面前还可这样,但如若遇到同是正道的其他宗门,无法说出是本门哪位师长座下,终有不妥。”
江云皓本就对这些虚头八脑的事浑不在意,当下便说道:“我看就是那些老……那些长辈们死要面子,才想出这样的招数来。”
夏初雨也不愿再说,道:“江师兄如果没什么事便回去罢,不要让霍师叔等急了。”便要站起,但好像是跪久了的原因,她刚一起身,双腿一麻,险些栽倒。江云皓见状立刻上前扶住了她的胳膊。
触手处,夏初雨的手臂温软纤柔,她身上自有一股幽然冷香,沁入心脾,令江云皓头脑一昏。不过他瞬间便清醒过来,暗自道:江云皓,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师妹蒙难,不去想解救办法,还在这心猿意马起来,实属不该!
他灵台顿时一清,说道:“夏师妹,你没事罢?”
夏初雨浅笑摇头,把手臂收回,道:“我没事,江师兄不必担心。过了明日,我便会去天罚谷中面壁思过,师父的故居,便有劳江师兄代为打理了。”
江云皓这才知道,三年以来,夏初雨一直在玲珑湖畔守着爹的故居,日日洒扫,夜夜掌灯,终究是心存一丝期望,那个既敬且佩,抚养自己长大的人,有一天会回到这个地方。
只是这期望,何尝又不是一种执念?
江云皓狠狠点了点头,道:“虽然以前我不常来玉玑泉,但现如今我已有一些底子,回去便让师父教我御剑之法,学成后定当不时来爹的故居洒扫除尘,再去祠堂陪他说说话的。”
夏初雨微微颔首道:“如此,便有劳江师兄了。”
江云皓摆手道:“他是你的师父,更是我的爹,这些只是我这个做儿子的分内之事,夏师妹不必言谢。”
夏初雨转过身,缓缓走出清虚殿,石阶旁葳蕤的草木随风摇摆;远处,问道坡上的太虚弟子相互切磋,玄黑石柱彩光熠熠;再远处,宣法台隐没在郁郁葱葱的莽莽密林中,只露出了一个角来。
她轻轻呼吸,山中的空气沁爽宜人,十年前那呛人的浓烟,那肆虐的大火,已隐没在记忆深处了。
“江师兄,你可知道,这十年师父为何对我的存在秘而不宣,甚至连你也不知道?你可知道,此前为何掌门师伯又让我带你进山,而不是其他弟子?”
江云皓自然不知这是为何,说起来他模模糊糊的记忆中,十年之前,在玲珑湖畔,似是见过夏初雨,但却像是梦一般地不真实,而在那以后,爹再未提起过那个小女孩,江云皓也没有再问。
夏初雨继续道:“莫说江师兄,便是我也不甚明白,只是隐隐觉得这跟我的身世有关。刚刚我也想了一下,师伯罚我永不出谷,固然有正道名分,宗门脸面的原因。但可能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和我身世有关。所以……”
夏初雨回过头,对着江云皓道:“以后江师兄若能出谷,有幸经过中州华阳城时,请替我到城中夏府看一看,能否找到一些线索,师妹在这先行谢过江师兄了。”
江云皓上前几步,“夏师妹,我想跟你一起去找”这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几度梗在喉间,最后化作一阵叹息:“夏师妹,师兄却期望,你能自己出谷,亲自去找。”
夏初雨觉得,遇见江云皓以来,她的笑容比以往十年都要多。她微微展颜,道:“江师兄的心情,我是明白的,所以我觉得,这件事请江师兄帮忙,必不会所托非人。”
江云皓点头道:“我记下了。这件事暂且放在一边,这天罚谷我以前听师父说过,他只言此处乃是惩罚有重大过错的弟子,是他们的面壁之处,却不知天罚谷在何处?还有,我平日里能过来看夏师妹么?”
夏初雨摇头道:“我这十年里一直待在师父那里,除了偶尔去玉虚峰看看日落,并未去过其他地方,所以我也不知道天罚谷所在何处,想必后日自有他人带我前去。而天罚谷中既然是面壁之处,环境想必多有不堪,江师兄且在映月泉安心修行即可,不必到天罚谷和我一同遭罪。”
江云皓没有立刻回答她,只道:“夏师妹,你放心,我就不信,此事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向她一抱拳,大步离开了清虚殿。
看着江云皓离去的背影,夏初雨一时心头感慨万千,思绪飘摇,待少年在钟鼎之声,山岚雾起中消失了好一会,她还立在那处,久久,久久无法收回目光。
自己的身世么……
夏初雨回到住处后,就打开衣柜,开始收拾着自己的衣物。说起来她虽然每次把江一泓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但她自己的衣柜却是多年没有整理过了,因为在她心中,江一泓一直比自己重要得多。
但就当她收拾完最后一件衣服时,赫然发现自己的衣柜底部竟然有一个小小夹层,一部像书一样的东西露出一个角来。她小心地将那本“书”从衣柜夹层取出,却发现封面只有两个字:札记。字体苍劲,一看便知是江一泓所书。
师父怎么会把这本东西放在自己的衣柜夹层,他又记了什么?夏初雨按捺住狂跳不已的心,翻开了那本札记。
只见那本札记第一页第一句话便是:华阳紫微现,龙荡九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