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研究欧洲学术史的人,知道科学方法,不是专讲方法论的哲学家所发明的,是实验室里的科学家所发明的;不是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倍根(Bacon)弥儿(Mill)一般人提倡出来的,是格利赖(Galileo)牛敦(Newton)勃里斯来(Priestley)一般人实地试行出来的。即如世人所推为归纳论理的始祖的倍根,他不过会提倡知识的实用和事实的重要,故略带着科学的精神。其实他所主张的方法,实行起来,全不能适用,决不能当“科学方法”的尊号。后来科学大发达,科学的方法已经成了一切实验室的公用品,故弥儿能把那时科学家所用的方法,编理出来,称为归纳法的五种细则。但是弥儿的区分,依科学家的眼光看来,仍旧不是科学用来发明真理解释自然的方法的全部。弥儿和倍根都把演绎法看得太轻了,以为只有归纳法是科学方法。近来的科学家和哲学家渐渐的懂得假设和证验,都是科学方法所不可少的主要分子,渐渐的明白科学方法不单是归纳法,是演绎和归纳相互为用的。忽而归纳,忽而演绎,忽而又归纳,时而由个体事物到全称的通则,时而由全称的假设到个体的事实,都是不可少的。我们试看古今来多少科学的大发明,便可明白这个道理。更浅一点,我们走进化学实验室里去做完一小盒材料的定性分析,也就可以明白科学的方法,不单是归纳一项了。
欧洲科学发达了二三百年,直到于今,方才有比较的圆满的科学方法论。这都是因为高谈方法的哲学家和发明方法的科学家向来不很接近,所以高谈方法的人,至多不能得到一点科学的精神和科学的趋势;所以创造科学方法,和实用科学方法的人,也只顾他自己研究试验的应用,不能用哲学综合的眼光,把科学方法的各方面详细表示出来,使人了解。哲学家没有科学的经验,决不能讲圆满的科学方法论。科学家没有哲学的兴趣,也决不能讲圆满的科学方法论。
不但欧洲学术史可以证明我这两句话。中国的学术史,也可以引来作证。
二
当印度系的哲学盛行之后,中国系的哲学复兴之初,第一个重要问题,就是方法论,就是一种逻辑。那个时候,程子到朱子的时候,禅宗盛行,一个“禅”字,几乎可以代表佛学。佛学中最讲究逻辑的几个宗派,如三论宗和法相宗都很不容易研究,经不起少许政府的摧残,就很衰微了。只有那“明心见性不立文字”的禅宗,仍旧风行一世。但是禅宗的方法,完全是主观的顿悟,决不是多数人“自悟悟”的方他法。宋儒最初有几个人,曾采用道士派关起门来虚造宇宙论的方法,如周濂溪邵康节一班人。但是他们只造出几种道士气的宇宙观,并不曾留下什么方法论。直到后来宋儒把《礼记》里面一篇一千七百五十个字的《大学》提出来,方才算是寻得了中国近世哲学的方法论。自此以后,直到明代和清代,这篇一千七百五十个字的小书,仍旧是各家哲学争论的焦点。程朱陆王之争,不用说了。直到二十多年前,康有为的《长兴学记》里,还争论“格物”两个字究竟怎样解说呢!
《大学》的方法论,最重要的是“致知在格物”五个字。程子朱子一派的解说是: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未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朱子补《大学》第五章。)这一种“格物”说,便是程朱一派的方法论。这里面有几点很可注意:(1)他们把“格”字作“至”字解。朱子用的“即”字,也是“到”的意思。“即物而穷其理”,是自己去到事物上,寻出物的道理来,这便是归纳的精神。(2)“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这是很伟大的希望!科学的目的,也不过如此。小程子也说:“语其大,至天地之高厚;语其小,至一物之所以然,学者皆当理会。”倘宋代的学者,真能抱着这个目的做去,也许做出一些科学的成绩。
但是这种方法何以没有科学的成绩呢?这也有种种原因:(1)科学的工具器械不够用。(2)没有科学应用的需要。科学虽不专为实用,但实用是科学发展的一个绝大原因。小程子临死时说“道着用便不是”,像这种绝对非功用说如何能使科学有发达的动机!(3)他们既不讲实用,又不能有纯粹的爱真理的态度。他们口说“致知”,但他们所希望的,并不是这个物的理和那个物的理,乃是一种最后的绝对真理。小程子说:“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有贯通处。”又说:“自一身之中至万物之理,但理会得多,自然豁然有觉悟处。”朱子上文说的“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这都可证宋儒虽然说“今日格一事,明日格一事”,但他们的目的,并不在今日明日格的这一事,他们所希望的,是那“一旦豁然贯通”的绝对的智慧。这是科学的反面。而科学所求的知识,正是这物那物的道理,并不妄想那最后的无上智慧。丢了具体的物理,去求那“一旦豁然贯通”的大澈大悟,决没有科学!
再论这方法本身,也有一个大缺点。科学方法的两个重要部分:一是假设;一是实验。没有假设,便用不着实验。宋儒讲格物,全不注重假设。如小程子说:“致知在格物。物来则知起。物各付物,不役其知,则意诚不动。”天下那有“不役其知”的格物?这是受了《乐记》和《淮南子》所说:“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那种知识论的毒!“不役其知”的格物,是完全被动的观察,没有假设的解释,也不用实验的证明。这种格物,如何能有科学的发明?
但是我们平心而论:宋儒的格物说,究竟可算得是含有一点归纳法的精神。“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这一句话里,的确含有科学的基础。朱子一生有时颇能做一点实地的观察。我且举《朱子语录》里的两个例:
(1)今登高山而望,群山皆为波浪之状,便是水泛如此。只不知因什么事凝了?
(2)尝见高山有螺蜯壳?或生石中。此石即旧日之土,螺蜯即水中之物。下者却变而为高,柔者却变而为刚。此事思之至深,有可验者。
这两条都可见朱子颇能实行格物。他这种观察,断案虽不正确,已很可使人佩服!西洋的地质学者观察同类的现状,加上胆大的假设,作为有系统的研究,便成了历史的地质学。
三
起初小程子把“格物”的“物”字,解作:“语其大,至天地之高厚;语其小,至一物之所以然。”又解作:“自一身之中,至万物之理。”像这个“物”的范围,检直是科学的范围。但是当科学器械不完备的时候,这样的科学野心不但做不到,检直是妄想,所以小程子自己先把“物”的范围缩小了。他说:“穷理亦多端:或读书讲明义理;或论古今人物,别其是非;或应接事物,处其当然。皆穷理也。”这是把“物”字缩到“穷经,应事,尚论古人”三项。后来朱子便依着小程子所定的范围。朱子是一个读书极博的人。他的一生精力,大半都用在“读书穷理”,“读书求义”上。他曾费了大工夫,把《四子书四经》(《易》《诗》《书》《春秋》)自汉至唐的注疏细细整理一番,删去那些太繁的和那些太讲不通的,又加上许多自己的见解,做成了几部简明贯串的集注。这几部书,八百年来在中国发生了莫大的势力。他在《大学》《中庸》两部书上用力更多。每一部书有《章句》。又有《或问》。《中庸》还有《辑略》。他教人看《大学》的法子:“须先读本文,念得。次将章句来解本文,又将或问来参章句,须逐一令记得。反复寻究,待他浃洽,既逐段晓得,将来统看温寻过。这方始是。”看这一条,可以想见朱子的格物方法,在经学上的应用。
他这种方法,是很繁琐的。而在那禅学盛行的时代,这种方法,自然很受一些人的攻击。陆子批评他道:“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支离事业”,就是朱子一派的“传注”工夫。陆子自己说:“学苟知本,则《六经》皆我注脚。”又说:“《六经》注我。我注《六经》。”他所说的“本”,就是自己的心。他说:“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他又说:“万物皆备于我,只要明理。然理不解自明,须是隆师亲友。”
朱子说:“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这是说“理”在物中,不在心内,故必须去寻求研究。陆子说:“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心就是理,理本在心中,故说:“理不解自明。”这种学说,和程朱一系所说“即物而穷其理”的方法,根本上立于反对的地位。
后来明代王阳明也攻击朱子的格物方法。王阳明说:
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着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我当初说他是精力不足,因自去穷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无他大力量去格物了!
王阳明这样挖苦朱子的方法,虽然太刻薄一点,其实是很切实的批评。朱子一系的人,何尝真做过“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的工夫?朱子自己说:“夫天下之物,莫不有理。而其精蕴则已具于圣贤之书,故必由是以来之。”从“天下之物”缩小到“圣贤之书”这一步可算跨得远了。
王阳明自己主张的方法,大致和陆象山相同:王阳明说:“心外无物。”又说:“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又说:“如吾心发一念孝亲,即孝亲便是物。”他把“格”字当作“正”字解。他说:“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也。”他把“致知”解作“致吾心之良知”,故要人“于其良知所知之善者,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为之,无有乎不尽;于其良知所知之恶者,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实去之,无有乎不尽”。这就是格物。
陆王一派把“物”的范围限于吾心意念所在的事物,初看去似乎比程朱一派的“物”的范围缩小得多了。其实并不然。程朱一派高谈“即凡天下之物”,其实只有“圣贤之书”是他们的“物”。而程王明明承认“格天下之物”是做不到的事,故把范围收小,限定“意所在之事谓之物”。但是陆王都主张“心外无物”的,故“意所在之事”一句话的范围,可大到无穷,比程朱的“圣贤之书”广大得多了!还有一层,陆王一派,极力提倡个人良知的自由,故陆子说:“《六经》为我注脚。”王子说:“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像这种独立自由的精神,便是学问革新的动机。
但是独立的思想精神,也是不能单独存在的。陆王一派的学说,解放思想的束缚,是很有功的,但他们偏重主观的见解,不重物观的研究,所以不能得社会上一般人的信用。我们在三四百年后观察程朱陆王的争论,从历史的线索上看起来,可得这样一个结论:“程朱的格物论,注重‘即物而穷其理’,是很有归纳的精神的。可惜他们存一种被动的态度,要想‘不役其知’以求那豁然贯通的最后一步!那一方面陆王的学说,主张真理即在心中,抬高个人的思想,用良知的标准,来解脱‘传注’的束缚。照这种自动的精神,很可以补救程朱一派的被动的格物法。而程朱的归纳手续,经过陆王一派的解放,是中国学术史一大转机。解放后的思想,重新又探取程朱的归纳精神,重经过一番‘朴学’的训练,于是有清代学者的科学方法出现,这又是中国学术史的一大转机。”
四
中国旧有的学术,只有清代的“朴学”,确有“科学”的精神。而“朴学”一个名词,包括甚广,大要可分四部分:
(1)文字学(Philology)。包括字音的变迁,文字的假借通转等等。
(2)训诂学。训诂学是用科学的方法,物观的证据,来解释古书文字的意义。
(3)校勘学(Textual Criticesm)。校勘学是用科学的方法,来校正古书文字的错误。
(4)考订学(Higher Criticesm)。考订学是考定古书的真伪,古书的著者,及一切关于著者的问题的学问。
因为范围很广,故不容易寻一个总包各方面的类名。而“朴学”又称为“汉学”,又称为“郑学”。这些名词都不十分满人意。比较起来,“汉学”两个字虽然不妥,但很可以代表那时代的历史背景。而“汉学”是对于“宋学”而言的。因为当时的学者不满意于宋代以来的性理空谈,故抬出汉儒来想压到宋儒的招牌。因此我们暂时沿用这个字。
“汉学”这个名词,很可表示这一派学者的公同趋向。这个公同趋向,就是不满意于宋代以来的学者,用主观的见解,来做考古学问的方法。这种消极方面的动机,起于经学上所发生的问题,后来方才渐渐的扩充,变成上文所说的四种科学。现在且先看汉学家所攻击的几种方法:
(1)随意改古书的文字。
(2)不懂古音,用后世的音来读古代的韵文,硬改古音为“叶音”。
(3)增字解经。例如“致知”为“致良知”。
(4)望文生义。例如《论语》:“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本有错误,故“而”字讲不通。宋儒硬解为:“耻者,不敢尽之意;过者,欲有余之辞。”却不知道“而”字是“之”字之误。(皇侃本如此。)这四项,不过是略举几个最大的缺点。现在且举汉学家纠正这种主观的方法的几个例:唐明皇读《尚书·洪范》:“无偏无颇,遵王之义”,觉得下文都协韵,于是下敕改“颇”为“陂”,使与义字协韵。至顾炎武研究古音,以为唐明皇改错了!因为古音“义”字本读为我,故与颇字协韵。他举《易象传》:“鼎耳革,失其义也。覆公,信如何也”;又《礼记·表记》“仁者,右也;道者,左也;仁者,人也;道者,义也”;证明义字正读为我。故与左字何字颇字协韵。
又《易小过》上六:“弗遇过之,飞鸟离之。”朱子说当作:“弗过遇之。”至顾炎武引《易离》九三:“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证明“离”字古读如罗;与过字协韵,本来不错。
望文生义的例,如《老子》:“行于大道,唯施是畏。”王弼与河上公都把“施”字常作“施为”解。王念孙证明“施”字当读为“迤”,作邪字解。他举的证据甚多:(1)《孟子·离娄》:“施从良人之所之。”赵岐注:“施者,邪施而行。”丁公著音迤。(2)《淮南·齐俗训》:“去非者,非批邪施也。”高诱注:“施,微曲也。”(3)《淮南·要略》:“接径直施。”高注:“施,邪也。”以上三证,证明施与迤通,《说文》说:“迤,衺行也”。(4)《史记·贾生传》:“庚子日施兮”,《汉书》写作“日斜兮”。(5)韩非子的《解老篇》解老子这一章,也说:“所谓大道也者,端道也。所谓貌施也者,邪道也”。以上两证,证明施字作邪字解。照这种考证法,还不令人心服吗!
这几条随便举出的例,可以表示汉学家的方法。他们的方法的根本观念,可以分开来说:
(1)研究古书,并不是不许人有独立的见解,但是每立一种新见解,必须有物观的证据。
(2)汉学家的“证据”,完全是“例证”。例证就是举例为证,看上文所举的三件事,便可明白“例证”的意思了。
(3)举例作证,是归纳的方法。倘举的例不多,便是类推(Analogy)的证法。举的例多了,便是正当的归纳法(Induction)了。而类推与归纳,不过是程度的区别。其实他们的性质是根本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