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年前,宋朝有个文天祥说的:“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十七史》尚且无从说起,何况中国全部的学问,比《十七史》更广!但教育的事,和博览不同,更没有到讲学的地位。只是看人的浅深,见机说法,也就罢了。现在把中国开化的根苗,和近代学问发达的事迹,对几位朋友讲讲,就可以晓得施教的方法,也使那边父兄子弟,晓得受教的门径。
中国第一个开化的人,不是五千年前的老伏羲么?第一个造文字的人,不是四千年前的老苍颉么?第一个宣布历史的人,不是二千四百年前的孔子么?第一个发明哲理的人,不是二千四百年前的老子么?伏羲的事,并不能实在明白,现存的只有八卦,也难得去理会他。其余三位开了一个法门,倒使后来不能改变,并不是中国人顽固,其实也没有改变的法子。
苍颉造字。当初只有“指事”“象形”两件条例。甚么叫做指事?就像上下两个字,古篆只作丄丅,不过是指个方向。其余数目字,像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都也叫做指事,和号码也差不多。甚么叫做象形?就像古篆日字作⊙,月字作,水字作,火字作,是像他的形势,所以叫做象形。
当初苍颉造字的时候,只有这两种例,字都是独体的。苍颉以后,就渐渐把两个字和合起来,变了合体的字,所以又有“形声”“会意”两件条例。甚么叫做形声?一旁是字的形,一旁是字的声,所以叫做形声。譬如水有各项,不能统统都叫做水,自然别有一句话。要写这个字出来,若照着象形的例,仍还是个字,不能分别。所以在水字傍又加一个声音去指定他。譬如江字水旁加工,河字水旁加个可,水就是形,工和可就是声。甚么叫做会意?把两个字的意和合起来成一个意,这就叫会意。譬如人旁加个言字,就是信字,见得不信就不算人的话,只是狗吠鸡鸣一样。止上加个戈字,就是字;(案楷书写成武)见得别人举动干戈,我能去止住他,就是。这个“指事”“象形”“形声”“会意”四件条例,造字的法子略备了。
但是中国有一千六百万方里的地面(中国的本部从黄帝到现在有四千年没有甚么大加减),同是一句话,各处的声气自然不能一样,所以后来又添出“转注”一件条例来。甚么叫做转注?这一瓶水展转注向那一瓶去,水是一样,瓶是二个。把这个思意来比喻,话是一样,声音是两种,所以叫做转注。譬如有个老人,换了一块地方,声音有点儿不同,又再造考字。有了这一件条例,字就多了。但是人的思想万变不穷,说话也万变不穷,却往往就这个意思移做别个意思。所以一个字往往包容得三四个意思,又添出“假借”一件条例来。譬如令字本来是号令,后来发号令的人,也就叫做令,不必别造一个令字。长字本来是长短的长,后来看年长的人,比小孩儿身体长些,也就叫做长。有了这一件条例,字就省造许多。这个“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假借”,六条例并起来,叫做六书。二千九百年前,周公做《周礼》的时候,就有六书的名目。不过苍颉造字以后,谁人把独体的字,合做合体的字?这个却没有明据。苍颉造的字,叫做“古文”,后来合体的字,也叫做“古文”。到二千七百年前,周朝有个史籀,又把古文整理一番,改了许多新形,叫做“籀文”也叫“大篆”。到二千一百年前,秦朝有个李斯又把大篆减省些,叫做“小篆”。那“古文”“大篆”“小篆”三项,虽有不同,只是略略改变。秦朝又把小篆减省,叫做“隶书”,现在通行的“楷书”,也还就是隶书。汉朝又把隶书减省,叫做“草书”,现在也是通行。当初用“隶书”“草书”的人,不过为写字烦难,想个方便法门。不晓得通行以后,写字就快,识字就难了。识字为甚么难呢?隶书形体方整,象形字都不像了。况且处处省笔,连这个字是那两个字合起来的,都看不出,一点一画,觉得没有甚么意思。小孩识字的时候,不得不用强记,所以识字就难。有说:“中国字何不改成拼音?”我说这个是全不合情理的话。欧洲各国本来地方不大,蒙古,满洲,地方虽大,人数极少,合起来,不过中国十六七县的人口,一国的说话,声气自然一样,所以可用拼音。那个印度就不然。地方和中国本部差不多大,说话分做七十余种,却还要用拼音字,这一处的话写成了字,到那一处就不懂了。照这个看来,地方小的,可以用拼音。地方大的,断然不能用拼音字。中国不用拼音字,所以北到辽东,南到广东,声气虽然各样,写一张字,就彼此都懂得。若换了拼音字,莫说辽东人不懂广东字,广东人不懂辽东字,出了一省,恐怕也就不能通行得去,岂不是令中国分为几十国么?况且古今声气,略有改变。声气换了,字不换,还可以懂得古人的文理,声气换了,连字也换,就不能懂得古人的文理。且看英国人读他本国三百年前的文章,就说是古文难得了解。中国就不然。若看文章八百年前宋朝欧阳修王安石的文章仍是和现在一样。懂得现在的文章也就懂得宋朝的文章。若看白话,四百年前明朝人做的《水浒传》,现在也都懂得,就是八百年前,宋朝人的《语录》,也没有甚么难解。若用了拼音字,连《水浒传》也看不成,何况别的文章!所以为久远计,拼音字也是不可用的。有说:“拼音写起来容易,合体字写起来难。”这个也不然。中国的单音语,一字只有一音,就多也不过二三十笔。外国的复音语,几个音拼成一音,几个音连成一字,笔画也很不少。中国人若是兼学草书,写起来只有比拼音字快,没有慢的。有说:“拼音字容易识,合体字难识。”这个也不然。拼音字只容易识他的音,并不容易识他的义。合体字是难识他的音,却是看见鱼旁的字,不是鱼的名,就是鱼的事,看见鸟旁的字,不是鸟的名,就是鸟的事,识义倒反容易一点。两边的长短相较,也是一样。原来六书的条例,最是精密,断不是和埃及人只有几个象形字一样。若说小孩子识字烦难,也有一个方便法门,叫他易识。第一要把《说文》五百四十个部首,使他识得,就晓得造字的例,不是随意凑成的。领会得一点,就不用专靠强记。第二要懂得反切的道理。反切也是和拼音相近,但拼音只把这个音当这个字。反切却是把音注在字旁,叫他容易唤出音来,并不是就把这个音去代那个字,所以反切与拼音用法不同。但前人做反切,随便把字取来使用。那个能反切的字,尚且读不准音,何况所反切的字,怎么读得准音呢?现前只照三十六字母,改换三十六个笔画最少的字,又照广韵二百六韵约做二十二韵(就是别国人唤叫母音的)。两字一拼,成了反切,注在本字旁边。大凡小孩子们识了五十八个字,就个个字都反切得出来了。但声音要照《广韵》读,果然不可用土音,也不可用北京音。土音固是各处不同,北京音也不算正音,都用不着。我以前曾将五十八个字写出,将来就可以用得哩。第三要兼学草书,为临时快写的方便。但不可专用草书,不写正字。草书不过是补助的东西罢了。至于当教习的朋友,总要备《段注说文》一部,《广韵》一部,《四声切用表》一部,《书谱》一部,非但要临时查检,平日也要用心看看。最小的书,像《文字蒙求》(山东人王筠做的,只有薄薄一本),也好给学生讲讲。就晓得文字的妙处了,以上是论教文字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