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哲学上的波澜,就哲学史家的眼光看来,不过是主智主义与反主智主义两派之互相起伏。主智者主智,反主智者即主情主意。本来人生方面,也只有智情意三者。不过欧人对主智特别注重,而于主情主意,亦未能十分贴近人生。盖欧人讲学,始终未以人生为出发点。至于中国古哲就不然。无论何时代何宗派之著述,夙皆归纳于人生这一途。而于西方哲人精神萃集处之宇宙原理物质公例等等,到都不视为首要。故荀子《儒效篇》曰:“道,仁之隆也……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儒家既纯以人生为出发点,所以以“人之所以为道”为第一位,而于天之道等等悉以置诸第二位。而欧西则自希腊以来,即研究他们所谓的形上学,一天到晚,只在那里高谈宇宙原理,凭空冥索,终少归宿到人生这一点!苏格拉底号称西方的孔子,很想从人生这一面做工夫,但所得也十分幼稚。他的弟子柏拉图更不晓得循着这条路去发挥,至全弃其师传,而复研究其所谓天之道。亚里士多德出,于是又反趋于科学。后人有谓道源于亚里士多德的话,其实他也不过仅于科学方面,有所创发,离人生毕竟还远得很!迨后斯端一派,大概可与中国的墨子相当,对于儒家,仍是望尘莫及!一到中世纪,欧洲全部,统成了宗教化。残酷的罗马与日耳曼人,悉受了宗教的感化,而渐进于迷信。宗教方面,本来主情意的居多!但是纯以客观的上帝,来解决人生,终竟离题尚远!后来再一个大反动,便是文艺复兴,遂一变主情主意之宗教,而代以理智!近代康德之讲范畴,范围更过于严谨,好像我们的临九宫格一般!所以他们这些,都可说是没有找到人生的大道上去!直至詹姆士柏格森倭铿等出,才感觉到非改走别的路不可,很努力的从体验人生上做去,也算是把从前机械的唯物的人生观,拨开几重云雾!但是真果拿来与我们儒家相比,我可以说仍然幼稚!
总而言之:西方人讲他的形上学,我们承认有他独到之处。换一方面,讲客观的科学,也非我们所能及。不过最奇怪的,是他们讲人生,也用这种方法,结果真弄到个莫明其妙!譬如用形上学的方法讲人,绝不想到是从人生的本体来自证,却高谈玄妙,把冥冥莫测的上帝来对喻。再如用科学的方法讲,尤为妙极!试问人生是什么?是否可以某部当几何之一角,三角之一边?是否可以用化学的公式,来化分化合?或是用几种原质来造成?再如达尔文之用生物进化说,来讲人生,证考详博,科学亦莫能摇动,总算是壁垒坚固。但是果真要问他们“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安在?”人既自猿进化而来,为什么人自人而猿终为猿?恐怕他们也不能给我们以很有理由的解答!总之西人所用的几种方法,仅能够用之以研究人生以外的各种问题,人决不是这样机械易与的,欧洲人却始终未澈悟到这一点。只盲目的往前做,结果造成了今日的烦闷彷徨,莫知所措!盖中世纪时人心,还能依赖着宗教过活,及乎今日,科学昌明,赖以醉麻人生的宗教,完全失去了根据。人类本从下等动物蜕化而来,那里有什么上帝创造。宇宙一切现象,不过是物质和他的运动,还有什么灵魂。来世的天堂,既了不可凭,眼前的利害复日相肉迫,怀疑失望,都由之而起。真正是他们所谓的世纪末了!
以上我等看西洋人何等可怜!肉搏于这种机械唯物的枯燥生活当中!真可说始终未闻大道!我们不应当导他们于我们祖宗这一条路上去吗!以下便略讲我们祖宗的精神所在,我们可以看看是否可以终身受用不尽,并可以救他们西洋人物质生活之疲敝!
我们先儒始终看得知行是一贯的,从无看到是分离的。后人多谓知行合一之说,为王阳明所首倡。其实阳明也不过是就孔子已有的发挥。孔子一生为人,处处是知行一贯,从他的言论上,也可以看得出来。他说:“学而不厌”,又说:“为而不厌”,可知学即是为,为即是学。盖以知识之广大,在人努力的自为,从不像西人之从知识方法而求知识。所以王阳明曰:“知而不行,是谓不知。”所以说这类学问,必须自证,必须躬行。这却是西人始终未看得的一点。
又儒家看得宇宙,人生是不可分的。宇宙绝不是另外一件东西,乃是人生的活动。故宇宙的进化,全基于人类的创造。所以《易经》曰:“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又看得宇宙永无圆满之时,故《易卦》六十四,始乾而以未济终。盖宇宙既济则乾坤已息,还复有何人类吾人在此未圆满的宇宙中,只有努力的向前创造!这一点,柏格森所见的也很与儒家相近。他说宇宙一切现象,乃是意识流转所构成,方生已灭,方灭已生,生灭相向,侵成进化。这些生灭,都是人种自由意识发动的结果,所以人类日日创造,日日进化。这意识流转,就唤作精神生活,是要从内省直观得出来的。我们既知道变化流转,就是宇宙真相,又知道变化流转之权,操之在我,所以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儒家既看清了以上各点,所以他的人生观十分美渥,生趣盎然。人生在此不尽的宇宙当中,不过是蜉蝣朝露一般,向前做得一点是一点。既不望其成功,苦乐遂不系于目的物,完全在我,真所谓入而不自得!有了这种精神生活,再来研究任何学问,还有什么不成?那末或有人说宇宙是没有圆满时期,我们何不静止不作,好吗!其实不然。人既为动物,便有动作的本能,穿衣吃饭,也是要动的。既是人生非动不可,我们就何妨就我们所喜欢作的,所认为当作的作下去。我们最后的光明,固然远在几千万年几万年之后,但是我们的责任,不是叫一蹴而就,达到目的地,是叫我们的目的地日近一日。我们的祖宗尧舜禹汤孔孟……在他们的进行中,长的或抱了一尺,短的亦抱过数寸,积累而成,才有今日。我们现在无论是一寸半分,只要往前凑,才是。为现在及将来的人类受用,这都是不可逃的责任。孔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所以我们虽然晓得道远之不可致,远是要努力到“死而后已”。故孔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正为其知其不可而为,所以生活上才满含着春意。若是不然;先计较他可为不可为,那末情志便系于外物,忧乐便关乎得失。或竟因为计较利害的原故,使许多应做的事反而不做。这样还那里领到生活的乐趣哩!
再其次儒家是不承认人是单独可以存在的,故仁的社会,为儒家理想的大同社会。仁字从二人。郑玄曰:“仁,相人偶也。”(《礼记》注。)非人与人相偶,则人的概念不能成立,故孤行执异,绝非儒家所许。盖人格专靠各个自己,是不能完成。假如世界没有别人,我的人格从何表现?譬如全社会都是罪恶,我的人格受了传染和压迫,如何能健全?由此可知人格是共同的,不是孤另的。想自己的人格向上,唯一的方法,是要社会的人格向上。然而社会的人格,本是各个自己化合而成,想社会的人格向上,唯一的方法,又是要自己的人格向上。明白这个意力和环境提携,便成进化的道理。所以孔子教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所谓立人达人,非立达别人之谓,乃立达人类之谓。彼我合组成人类,故立达彼即是立达人类,立达人类即是立达自己,更用取譬的方法来体验这个达字才算是仁之方。其他《论语》一书,讲仁字的屡见不一见。儒家何为把仁字看得这么重要哩?即上面所讲的儒家学问,专以研究“人之所以道”为本,明乎仁,“人之所以道”自见。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盖仁之概念,与人之概念相亟。人者通彼我而始得名。彼我通,乃得谓之仁。知乎人与人通,所以我的好恶,即是人的好恶;我的精神中,同时也含有人的精神。不徒是现世的人为然。即如孔孟远在二千年前,他的精神,亦侵润在国民脑中不少。可见彼我相通,虽历百世不梗!儒家从这一方面看得至深且切,而又能躬行实践,无终食之间违仁。这种精神,影响于国民性者至大,即此一分家业,我可以说真是世界唯一无二的至宝!这绝不是用科学的方法可研究得来的。要全用内省的工夫,实行体验,体验而后,再为躬行实践。养成了这逼美妙的仁的人生观,生趣盎然的向前进,无论研究什么学问,管许是兴致勃勃!孔子曰:“仁者不忧”。就是这个道理。不幸汉以后,这种精神,便无人继续的弘发,人生观也渐趋于机械!八股制兴,孔子真面目日失。后人日称寻孔颜乐处,究竟孔颜乐处在那里?还是莫明其妙。我们既然诵法孔子应该好好保有这分家私——美妙的人生观——才不愧是圣人之徒啊!
此外我们国学的第二源泉,就是佛教。佛本传于印度,但是盛于中国。现在大乘各派,五印全绝。正法一派,全在中国。欧洲人研究佛学的日多,梵文所有的经典,差不多都出来;但向梵文里求大乘,能得多少。我们自创的宗派,更不必论了!像我们的禅宗,真可算得应用的佛教,世间的佛教,的确是印度以外才能发生!的确是表现中国人的特质,叫出世法与入世法并行不悖!他所讲的宇宙精微,的确还在儒家之上!说宇宙流动不居,永无圆满可说,是与儒家相同。曰“一众生不成佛,我誓不成佛”,即孔子达人立人之意。盖宇宙最后目的,乃是求得一大人格实观之圆满相,绝非求得少数个人超拔的意思。儒佛所略不同的就是:一偏于现世的居多,一偏于出世的多。至于他的共同目的,都是愿世人精神方面完全自由。现在自由二字,误解者不知多少!其实人类外界的束缚,他方的压迫力,终有方法解除,最怕的是心为形役!自己做自己的奴隶!儒佛都用许多话来教人,想叫把精神方面的自缚解放净尽,顶天立地成一个真正自由的人。这点,佛家弘发得更为深透,真可以说佛教是全世界文化最高产品!这话东西人士都不能否认,此后全世界受用于此的甚多。我们先人既辛苦的为我们创下这分家业,我们自当好好的承受,因为这是人生唯一安生立命之具!有了这种安生立命之具,再来就性之所近的,去研究一种学问!那末才算尽了人生的责任。
诸君听了我这一夜的讲演,自然明白我们中国文化,比世界各国并无逊色。那一般沈醉西风说中国一无所有的人,自属浅薄可笑!《论语》曰:“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这边的诸同学,从不对于国学轻下批评,这是很好的现象。自然我也闻听有许多人讽刺南京学生守旧,但是只要旧的是好,守旧又何足诟病!所以我很愿此次的讲演,更能够多多增进诸君以研究国学的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