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历史:为甚么说孔子宣布历史呢?以前中国的历史,只有《尚书》,叙事不大周详,年代也不明白。又还只是贵族政体的时代,民间只识得字,通得文理,并没有历史读。历史只是给贵族读的。孔子以前三百年的时候,才得有《春秋》出来,用编年的体例,叙事都也周详,却还只许贵族读的。孔子以前一百多年,山东有一个齐国,宰相叫做管仲,颇要民间看看历史,也只为替他政府办事,没有别的好心肠。但那个时候,民间看见《春秋》的,是少得很。管仲想个法子,凡有读得《春秋》的给他值二十两黄金的衣服,五方里的田。看他的赏这样重就晓得读《春秋》的少了。孔子也是由百姓起家,很不愿意贵族政体,所以去寻着一个史官,叫做老子,拜了他做先生,老子就把史书都给他看。又去寻着一个史官,叫做左丘明,两个人把《春秋》修改完全,宣布出来,传给弟子。从此民间就晓得历史了。以前民间没有历史,历史都藏在政府所管的图书馆。政府倒了,历史也就失去。自从孔子宣布到民间来,政府虽倒,历史都不会亡失,所以今日还晓得二三千年以前的事,这都是孔子的赐了。孔子以后三百多年,汉朝有一个史官,叫做司马迁,又做成一部《史记》。又过了一百多年,又有一个史官,叫做班固,又做成一部《汉书》。那个体裁是纪传体,虽和《春秋》不同,但总是看个榜样,摹拟几分,所以《史记》《汉书》的事,仍复可以编排年月。后来人又照着《史记》《汉书》的体做去,一代有一代的史,到如今有二十四史。假如没有孔子,后来就有司马迁班固,也不能作史。没有司马迁班固的史,也就没有后来二十二部史。那么中国真是昏天黑地了。二十四史现在称为正史。此外编年的史,一千六百年前,汉朝有个荀悦,做一部《汉纪》。一千四百年前,晋朝有一个袁宏,做一部《后汉记》。九百年前,宋朝有一个司马光,做一部《资治通鉴》。就是从《春秋》以后,到宋朝以前为止,历代的事都有了。一百年前有一个邵晋涵替毕沅做一部《宋元通鉴》。这种都是编年的书,比看正史,略为简便。但是典章文物,不如正史详明,此外还有纪事本末体,是七百年前,宋朝袁枢开头,摹仿《尚书》。近来有七种纪事本末,比看编年体更简便,只是要紧的事,并不在事体大小。纪事本末只有大事,没有小事,就差了。至于典章制度的书,是仿《周礼》《仪礼》《礼记》做的。一千一百年前,唐朝有个杜佑,做了一部《通典》,算第一美备。后来还有《通志》,《通考》,比《通典》万万不如,合起叫做《三通》。还有《续三通》并清朝的《三通》,合起叫做《九通》。这四种书,都是最大的历史。论开头的,只是孔子一人,所以孔子是史学的宗师,并不是甚么教主。史学讲人话,教主讲鬼语,鬼话是要人愚,人话是要人智,心思是迥然不同的。中国人留心历史的多,后来却落个守旧的名目。不晓得历史的用处,不专在乎办事,只是看了历史,就发出许多爱国心来,是最大的用处。至于办事,原是看形势变迁,想个补救的法子,历史不过做个参考,原不是照着他做。却是中国历史上的美事,现在人都不经意,不过看了些奇功伟业,以为办事可以顷刻而成,这真是颠倒的见了。还有人说:“中国的历史,只是家谱一样,没有精采。”又说:“只载了许多战争的事,道理很不够”。这种话真是可笑极了!中国并没有鬼话的宗教历史,自然依帝王朝代排次,不用教主生年排次,就是看成家谱,总要胜那个鬼谱。以前最好的历史,像《春秋》,《史记》,《汉书》,学术文章,风俗政治,都可考见,又岂是家谱呢?后来历史渐渐差了,但所载总不止战争一项,毕竟说政治的得失论人物的高下,占了大半,讲战争的能有多少呢?可笑那班无识的人,引了一个英国斯宾塞的乱话,说历史载的,都是已过的事,譬如邻家生了一只小猫,问他做甚么?不晓自己本国的历史,就是自己家里,并不是邻家。邻家就是外国,外国史也略要看看,何况本国史呢!过去的事,看来像没有甚么关痛痒,但是现在的情形,都是从过去渐渐变来。凡事看了现在的果,必定要求过去的因,怎么可以置之不论呢?至于别国人讲的社会学,虽则也见得几分因果,只是他这个理,总合不上中国的事,又岂可任他瞒过么?又有人说:“中国的历史,不合科学。”这种话更是好笑!也不晓得他们所说的科学是怎么样?若是开卷说几句历史的系统,历史的性质,历史的范围,就叫做科学,那种油腔滑调,仿佛是填册一样,又谁人不会说呢?历史本来是繁杂的,不容易整理,况且体裁又多,自然难得分析。别国的历史,只有纪事本末一体,中国却有纪传,编年,纪事本末,典章制度四大体。此外小小的体更有无数,科条本来繁复,所以难得清理。但是一千二百年前,唐朝刘知几做的《史通》,科判各史,极其精密,断非那几句油腔滑调去填的可比。要问谁算科学?谁不算科学呢?至于学堂教科所用,只要简约,但不能说教科适宜的就是科学,这个也容易了解。说科学的历史,只在简约,那么合了科学,倒不得不“削趾适屦”,却不如不合科学的好。试看别国没有编年的史,能够把希腊以来,一年一年的事排比得清楚么?没有纪传的史,能够把不关政治的人,详载在史中么?至于别国的哲学史,就像中国学案一样,别国的文学史,就像中国文士传一样,那又别是一种,不能说有了这种书,正史上就可不载。这样看来,中国史的发达,原是世界第一,岂是他国所能及的。但是一千年来的正史,却有过于繁碎的病。所以人说看《宋史》,《元史》,不如看《宋元通鉴》,也有一理。现在为教育起见,原是要编一种简约的书。这个本来不是历史,只是历史教科书。所以说教育的事,不能比讲学的事,教育的书,不能比著作的书。历史教科书果然没有好的,初学的也将就可用。凡是当教习的朋友,总要自己的知识,十倍于教科书,才可以补书上的不及。大概《通鉴辑览》必是看过。最吃紧的是《四史》,必是要看,外此《日知录》也是有用。有这种知识,就可以讲历史。将来的结果,到学生能看这几部书,就很好了。以上是论教历史的法子。
至于哲理那就深了一层。但书没有历史的繁,这倒是简易一点。中国头一个高明哲理的,算是老子。老子的学问,《汉书·艺文志》说道:“出于史官。”原来老子在周朝,本是做征藏史,所以人事变迁,看得分明。老子这一派,叫做道家。三千五百年前,商朝的伊尹,二千九百年前周朝的太公,二千五百年前周朝的管仲本来都是道家。伊尹太公的书,现在没了。管仲还有部《管子》留到如今,但管仲兼杂阴阳一派,有许多鬼话。老子出来,就大翻了,并不相信天帝鬼神和占验的话。孔子也受了老子的学说,所以不相信鬼,只不敢打扫干净。老子就打扫干净。老子以后,有二百年,庄子出来,就越发骏逸不群了。以前论理论事,都不大质验,老子是史官出身,所以专讲质验。以前看古来的帝王,都是圣人,老子看得穿他有私心。以前有万物都有个系统,及到庄子《齐物论》出来,真是件件看成平等,照这个法子做去,就世界万物各得自在,不晓怎么昏愚的道士,反用老子做把柄,老子的书现在再也不能附会上去。还有人说老子好讲权术,也是错了。以前伊尹,太公,管仲,都有权术。老子看破他们的权术,所以把那些用权术的道理,一概揭穿,使后人不受他的欺罔。老子明明说的:“正言若反。”后来人却不懂老子用意,若人人都解得老子的意,又把现在的人情参看参看,凭你盖世的英雄,都不能牢笼得人,惟有平凡人倒可以成就一点事业,这就是世界公理大明的时候了。解老子的,第一是韩非子(在老子后有三百年光景)《解老》,《喻老》两篇,说得最好。后来还算王弼(在一千五百年前王国魏朝)。河上公的注,原是假托,傅奕的注(在一千二百年前唐朝时候),更不必说。老子传到孔子,称为儒家,大意也差不多。不过拘守绳墨,眼孔比老子要小得多。孔子以后一百多年有孟子,孟子以后五六十年有荀子,孟子放任一点儿,学问上确少经验。荀子比孟子严整得多,学问上又多经验,说话又多条理。荀子的见解,和庄子纯然相反,但是《正名》,《解蔽》两篇,是荀子学问最深的所在。后来人也都不解老子不看重豪杰,只要“以正治国”。正是甚么?就是法律。这一点,荀子却相近些。后来变出一种法家,像韩非子,本来是荀子的门徒。又是深于老子的,可惜一味严厉,所以《史记》上说“老子深远”,见得韩非也不及了。儒家从孔子以后,又流出一派名家,有个公孙龙,原是孔子的弟子,就是名家的开宗。此外墨子称为墨家,在孔子后几十年。意思全与儒家反对。《经上》,《经下》两篇,也是名家的说。名家就是现在的论理学家。不过墨子,荀子,讲得最好,公孙龙就有几分诡辩。墨子的书,除去《经上》,《经下》,其余所说,兼爱的道理,也是不错。只是尊天敬鬼,走入宗教一路,就不足论了。还有农家主张并耕,也是从老子来的。小说家主张不斗,和道家,儒家,墨家,都有关系。这七家都是有理的。居间调和的就是杂家。此外有纵横家,专是外交的口辩。阴阳家,就是鬼话连天,文章都好,哲理是一点不相干的。这十家古来通称九流。大概没有老子,书不能传到民间,民间没有书,怎么得成九流?所以开创学术,又是老子的首功。九流行了不过二百年,就被秦始皇把他的书烧了(秦始皇在二千一百年前)。到了汉朝,九流都没有人。儒家只会讲几句腐话,道家只会讲几句不管事的话,农家只会讲几句垦田的话(还算农家实在些),小说家只会讲几句传闻的话,名家,法家,墨家,都绝了。杂家虽永远不坏,却没有别人的说话可以采取,倒是阴阳家最盛行,所以汉朝四百年,凡事都带一点儿宗教的意味。到三国以后,渐渐复原,当时佛法也进中国来。佛法原是讲哲理的,本来不崇拜鬼神,不是宗教,但是天宫地狱的话,带些杂货在里面,也是印度原有这些话,所以佛法也把他打破。若在中国,就不说了。所以深解佛学的人,只是求他的哲理,不讲甚么天宫地狱。论到哲理,自然高出老庄。却是治世的方法,倒要老庄补他的空儿。后来到宋朝时候,湖南出了一个人叫做周茂叔,名是周敦颐,要想把佛学儒学调和。有一个鹤林寺的和尚,叫做寿涯,对他说:“你只要改头换面!”周茂叔果然照他的话做去,可惜还参些道士的话,传到弟子河南程明道,名是程颐,他兄弟程伊川,名是程灏(周程都是八百年前的人),就把道士话打扫净了,开了一种理学的宗派。里面也取佛法。那时候陕西还有个张横渠,名是张载,说话几分和二程不同,带几分墨子兼爱的意思。程伊川的学派,传到几代以后,福建有个朱晦庵,名是朱熹(朱熹在七百年前)。周程张朱几个人,后来将他住址出名唤做濂洛关闽。朱晦庵同时,还有个江西陆子静,名是陆九渊,和晦庵不对。陆子静只是粗豪,也取几分佛法。到明朝有个浙江王阳明,名是王守仁,传陆子静的派,世人都把程朱陆王当做反对的话,其实陆王反对朱晦庵,也反对程伊川,到底不能反对程明道。陆王比伊川晦庵虽是各有所长,若比明道,是远比不上。要把理学去比佛学,哲理是远不如,却是治世胜些。若比九流,哲理也不能比得老庄,论理学也不能比得墨子荀子,只没有墨子许多尊天敬鬼的话。至于治世,就不能并论了。大概中国几家讲哲理的,意见虽各有不同,总是和宗教相远。就有几家近宗教的,后来也必定把宗教话打洗净了,总不出老子划定的圈子。这个原是要使民智,不是要使民愚,但最要紧的是名家。没有名家,一切哲理都难得发挥尽。致现在和子弟讲,原不能说到深处,只是大概说说。几位当教习的朋友,要先把庄子《天下篇》,荀子《非十二子篇》,淮南子《要略训》,《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孟子》,《荀卿列传》,《太史公自序》,《汉书·艺文志》,《近思录》,《明儒学案》,讲一段目录提要的话与学生,再就本书略讲些。没有本书,《东塾读书记》也可以取材。这件事本是专门的学问,不能够人人领会。不过学案要明白得一点,以上是教哲理的法子。这三件事,我本来也有些著作,将来或者送给几位朋友看看,不过今日讲的白话教育,还说不到这步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