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宁惟是:同一发音之语,其展转引申而成之字可以无穷。《尔雅·释天》云:“天气下地不应曰雺。地气发天不应曰雾,雾谓之晦。”《王国维》云:“雺,雾,晦,一音之转也。晦本明母字,后世转入晓母,与徽衅诸字同。”盖雾音当读如慕,(吾粤语正然。)晦音当读如每,皆用“M”母发音,而含有模糊不明的意味。由是而晚色微茫不明者谓之暮;有物为之障而不能透视者谓之幕;不可得见而徒寄思焉谓之慕,此一引申也。晦亦谓之冥,闭目而无见则谓之瞑;瞑久而觉全体休止者谓之眠;此又一引申也。冥亦谓之昧,眠亦谓之寐,此又一引申也。视而不明谓之蒙;雨之细而不易见者谓之濛;视官本身不明者谓之矇;矇之甚者谓之盲;此又一引申也。细而难察者谓之毛;矇亦谓之眊;年老而意识作用疲缺者谓之耄;此又一引申也。意识有所蔽而错乱者谓之瞀,亦谓之谬;不自知其瞀谬而任意以行者为之贸贸然;此又一引申也。难察而致误者谓之迷;视官中有障刺者谓之眯;此又一引申也。晦冥亦谓之霾;深入而至视线所不及谓之冞;全掩覆而不可见谓之埋;此又一引申也。睡眠而髣髴若有所见,其状态恰如雾中看物者谓之梦;虽醒而作梦态者谓之瞢,谓之瞢懂,谓之瞢腾;醉态谓之酩酊;此又一引申也。细而难察者谓之微;(读如眉,粤语犹然。)重言之谓之微茫;微之甚者谓之渺,谓之杳,重言之谓之渺茫,谓之杳冥,谓之芴漠;尤甚者谓之泯,重言之谓之泯没,谓之磨灭;此又一引申也。微亦谓之末,水之霏屑如雾者谓之沫;此又一引申也。迷之重言,谓之迷离,谓之迷糊,谓之迷茫,或谓之模糊,谓之麻糊;此又一引申也。迷而求之谓之摸,重言之谓之摸索;此又一引申也。迷亦谓之懑罔,重言之谓之惘惘,迷惘之状态谓之闷;此又一引申也。凡微末之物,如雾雺等,皆物之细屑也;故屑物谓之磨,谓之;物之成屑谓之糜,谓之爢;小而不可见之物谓之么麽;鬼物隐约闪烁不可确见者谓之魔;此又一引申也。草本植物,其叶碎屑者谓之麋芜,谓之绵马;木本植物,其叶碎屑者谓之木髦,鱼之小者谓之;(俱见《尔雅》。)鸟之小者谓之绵蛮;(见《诗毛传》。)虫之小者谓蝱蟁,尤小者谓之蠛蠓,其别一种谓之脉望;(望读盲去声,粤语犹然。)雨之小者谓之霡霂,其实只是一语之异写耳;此又一此申也。草木初茁不甚可察者谓之萌;其细英谓之芒;光之细碎隐约闪烁者亦谓之芒,此又一引申也。无所知谓之冥;人之无所知者谓之民,(《礼记·郑注》民者冥也,言冥无所知。)谓之氓;(《诗》氓氓蚩蚩。)此又一引申也。于是凡蒙昧之民族则加以此名,谓之雺,谓之蛮,谓之苗,谓之闽者;此又一引申也。既视察不明,则只能付诸疑问,故对于不能确知之人或地,则曰某人某地;疑问所用字曰无曰毋,(古读如模,粤语犹然。)或添字以足其意曰得无,将毋,白话则转为麽,为吗;某字或转为什么,为什么;此又一引申也。以上所举八十三语,皆以“M”字发音者,其所含意味,可以两原则概括之:其一,客观方面,凡物体或物态之微细昧难察见者,或竟不可察见者。其二,主观方面,生理上或心理上有观察不明之状态者。诸字中孰为本义?熟为引申义?今不能确指。要之用同一语原,即含有相同或相受之意味而已。试以字母表之,至其语根所生之变化如下:
Mao雺
Mao雾
Mui晦
Mu暮
Mu幕
Mu慕
Meng濛
Meng矇
Mang盲
Mao毛
Mao眊
Mao耄
Ming冥
Ming暝
Mien眠
Mei昧
Mei寐
Meng蒙
Mei微
Mei mang微茫
Miao渺
Miao杳
Miao mang渺茫
Miao mang杳瞢
Mao瞀
Miu谬
Mou mou贸贸
Mi迷
Mi眯
Mai霾
Mai冞
Mai埋
Mong梦
Mong瞢
Mong ton瞢懂
Mong tang瞢腾
Mimo芴漠
Mien miao缅邈
Ming泯
Ming mu泯没
Mi灭
Momi磨灭
Mu末
Mu沫
Mili迷离
Mihu迷糊
Mimang迷茫
Muhu模糊
Ming酩酊
Mo模
Mosho摸索
Mang罔
Mang mang惘惘
Meng闷
Meng懑
Mu磨
Mi
Mi糜
Mi靡
Mo麽
Mo魔
Mi(mu)糜芜
Mienma绵马
Mimas木髦
Ming
Mienman绵蛮
Mahu麻糊
Mingmang蟁蝱
Mimeng蠛蠓
Mei(mang)脉望
Meimu霡霂
Meng萌
Mang芒
Ming民
Mang氓
Mao蠓
Man蛮
Miao苗
Ming闽
Mu某
Mu无
Mu毋
Mo麽
Ma吗
不宁惟是。有一字而其义分寄于形与声,后起孳乳之字,衍其形,兼衍其声,而即以并衍其义者。例如“八”字。《说文》云:“八,别也;象分别相背之形。”八字发音,与别与背同,即一听而即可察其义矣,其形亦一望而得之。于是凡从八之字,非徒衍八字形也,亦衍八字声。《说文》“北”字下云:“北,分;从重八。八,别也,亦声。”(《尚书·尧典》。)“分北三苗。”《吴志虞翻传》云:“北,古别字。”此明其形声并衍,至确实矣。然于其他从八之字,则多忘却其衍声之部分。今举其应是正之数字如下:
(《说文》原文)
分,别也,从八,从刀。刀以分别物也。
必,分极也,从八;弋亦声。
采,辨别也,象兽指爪分别也,读若辨。
半,物中分也,从八,从牛。
平,语平舒也,从亏,从八。八,分也。
(拟改正)
分,别也,从八,从刀;八亦声。
必,分极也,从八;弋亦声。
采,辨别也,……从重八;八亦声。
半,物中分也,从八,从牛;……八亦声。
平,分均也,从亏,从八;……八亦声。
欲释此数字,当先承认钱大昕所发明“古无轻唇音”之一公例,知“分”字古读如“奔”,“采”字即“番”之原。徐玄云:“蒲见切”,古读如“班”,(此两字日本读法尚与古同。)平字古读如兵,皆用“B”母发音,与八字正同。由是知凡衍“分声”,“北声”,“番声”,“半声”,“平声”之字,一面既从“八”衍形,一面又从“八”衍声,形声合而其义乃益著。如非字即古别字,衍而为背必字,表分别确定之意,此皆蒙“八”形“八”声而衍其义也。其从分字衍出者,如平均分配为颁,亦为攽;文质相半为份;(《论语·孔注》。)财分而少为贫;(《说文》。)研米使分散为粉;(《释名》。)目黑白分为盼;(《说文》。)草初生,其香分为芬;(《说文》。)气候不纯良为氛;鸟所化鼠为鼢;(《说文》。)分而不理为棼,为纷;此亦蒙“八”形“八”声而衍其义也。其从半字衍出者,如物之解剖分析为判;冰之溶解为泮;田之分界为畔;男女好合为牉;相结偶为伴;半体肉为胖;(《说文》。)分背为叛;此亦蒙“八”形“八”声而衍其义也。其从番字衍出者,如分布种子为播;迻译异文为;改其旧态为翻,为幡;发有二色为皤;草分布茂盛为蕃;肉由生而熟为燔;二水洄漩为潘;此亦蒙“八”形“八”声而衍其义也。其从平字衍出者,如田之分界为坪;棋局界罫者为枰;水藻旋分寸合者为萍;此亦蒙“八”形“八”声而衍其义者也。其仅蒙其声而不蒙其形者,如北亦为别,份亦为彬,为贲;颁赐之颁亦为班;颁白之颁亦为斑;皆或引申,或假借,而仅留其声,略去其所从之形者也。如人相与讼为辨;(《说文》。)判其是非得失为辨;以言相辨为辩;文之驳杂为辩;(《说文》。)发之交结者为辫;蕊之分开者为瓣;判事已了为辦;此虽不从“八”而仍从“八”声以递衍成义者也。以上所举四十四字,皆用“P”母发音者;所含义不外两种:(一)事物之分析,分配,分散。(二)事物之交互错杂;而其语原皆同出于一,试界之如下:
八Pa
必
北(Pei)别……背(Pie)
分(Peng)……颁攽(Pan)粉(Peng)盼(Pan)芬(Peng)氛(Peng)鼢(Peng)
棼粉(Peng)
半(Pan)……判(Pan)泮(Pan)畔(Pan)
牉(Pan)伴(Pan)胖(Pan)
叛(Pan)
番(Pan)……播(Po)(Pan)翻幡(Pan)
皤(Po)蕃(Pan)潘(Pang)
平(Piug)……坪(Ping)枰(Ping)萍(Ping)彬(Pin)贲(Peng)班(Pan)
斑(Pan)
(Ping)……辨(Pien)辩(Pien)瓣(Pien)辫(Pien)辦(Pan)
此外同一事物,稍变其语尾而示其种类之微异者,在《尔雅》中多见之:如《释宫》云:“樴大者谓之栱。长者谓之阁。”《释水》云:“川注溪曰谷,注谷曰沟,注沟曰浍。”“大波为澜,小波为沦。”《释器》云:“黄金美者谓之镠,白金谓之镣。”诸篇中如此者尚多。(王国维《尔雅·鸟兽草木虫鱼释例》列举不少。)试以拼音写之则如下:
栱Kun澜Lan镠Liao谷Ku沟Ko
阁Kou沦Lun镣Liao浍Kuei
此等变化法,绝似英文中Man与Men,只变其字中一母或两母,以示同一事物中种类之微别也。《尔雅·训诂言》三篇,其所训亦多用声转之字:“如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除元,胎,落三字外,其音皆相近。如“永,羕,引,延,融,骏,长也”;除骏字外,余尽双声。他如怡,怿,悦,愉,豫,之训乐;展,谌,允,慎,亶,之训诚;粤,于,严之训曰;爰,粤,于,繇之训于;貉,谧,密之训静;永,悠,远之训遐;大抵皆同一发音,而语尾有若干之变化而已。
尤有极奇异之一例:《公羊传》云:“伐者为客。伐者为去。”据何注所释:“上伐者,指伐人者,短言之。下伐字,指被伐者,长言之。”其所谓短言长言者,今无从确知其音读为何如?试以意写之,则:
主动位之伐字Fut
被动位之伐字Fart
此种变化法,与英文之Strike Struck等类,宁非极相肖?特因吾文字结构与彼殊科,故其变化不能以音符表现耳。
许君之释转注,谓:“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而全部《说文》未有一字明言其属于转注者后人不得转注之确解,聚讼纷纭,至今未决。以吾所臆断:则所谓“建类一首”者,非形之类,形之首,而声之类,声之首也。建立一类之声以为发音之首一母,凡衍此一首之声者,虽收音有变异,然皆同意而相受,是谓转注。例如建“戋”声为一首,而线,笺,钱等皆同意相受。建“八”类之声为一首,而分,平,北,别,辨等皆同意相受。然则凡谐声之字,十有九兼转注矣。其例既举不胜举,故许君竟阙而不举也。
本篇所论,吾亦未敢遽自信。要之欲知中国文字源流,不可不大注意于发音,则吾敢断言也。惜吾于古音学殊乏素养,未能博证以自张其说。世之君子,若对于此事有研究兴味,则其用力方法及所产之结果当如下:
一、先研究古代音读与今不同者,(例如古无轻唇音之类。)使追寻声系不致沿讹。
二、略仿陈澧之《声类表》,别造一新字母以贯通古今之异读。(注音字母恐须改正者甚多)。
三、略仿苗夔之《说文声类读表》,以声类韵类相从,以求其同意相受之迹。
四、制新字典,一反前此以笔画分部之法,改为以音分部,使后之学子得一识字之捷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