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番夜色明灭闪过，介之初在蓝界度过了似乎很长一段时间，至于有多长，没人弄得清楚。
他接受了这一切，并渐渐对那些奇幻景象习以为常，甚至还看腻了。
同时一来二去间，也适应了这里颠三倒四的一贯风格，踮踮脚尖就蹦得老高，想大吼大叫时没忘记压低嗓子，以点头表示否定。
唯独有一点，高兴时该哭，伤心时要笑，抱歉他怎么也做不到。毕竟那样总感觉脑子不太正常。
脚下的白色云雾再次消散，漆黑夜幕取而代之。这时，介之初和短暂的往常一样，神色平静地，从圆锥状深坑里爬上来，摊手耸了耸肩，称之为下山。
那是结起白雾时所有蓝灵都要归集的地方，他理解为和人天黑得回家睡觉一个道理。
一个个身体呈半透明蓝光状的人，成群结队地哭丧着脸，陆续下山，低着头漫游在夜幕之上，行尸走肉一般。
“大家这是，干嘛呢？”介之初疑惑地环顾四周一圈，转头朝身旁的满天星提高音量问道。
目光一瞥，才看见滴答几人也集体埋头盯着脚下，似乎在找寻什么。
他也连忙低头看去，却只扫见一片漆黑：“哎，你们……”
“嘘！”梦游抽出半边嘴角搭理了他一下，继续进行那个莫名其妙的动作。
就在介之初正打算张口时，气球突兀而诡异地低吟一句，这里。高昂的音量引得周遭飘来片片惊异眼神。
介之初和五人一同疑惑地投出目光，依旧看不出个所以然，几人倒是反常地惊奇万分，迅速凑成一堆。
“我先来！”滴答几乎是直扑了过去，趴在气球脚边一动不动。
介之初一脸茫然，上瞅瞅，下瞧瞧，更加茫然：“谁能解释一下，这又是个什么超自然现象？”
“我们找到了虚眼！”
他皱起波浪眉，一本正经地看着梦游：“呃，星星？所以呢？”
“哎呀说不清楚的，等会儿让他自己看看就明白了。”满天星摆了摆手出声说道，短促的过程中始终关注着滴答，眼珠都没转一下。
试着极力去领悟其中的因果关系，只试了不过片刻，介之初就放弃了，好像根本没啥关系。
过了不知多久，滴答依依不舍地爬起身来，神色比以往添了几分悲怆，眼角还有挂有几抹蓝色光点，脱离眼睫，缓缓飘升入那条河流。
嘴里似乎还反复念叨着什么。奇怪的是，分明她只唇齿微颤，却又真的低弱得听不见丝毫声音。
失神地从介之初身边擦过时，他好像听清了，滴答在重复着四个字，飞行乐园。
几人间的气氛产生了微妙变化，相互对望了几眼，牙签才摇摇头上前几步，轻盈利索地扑下身子，掩头沉去。
他的眼睛与夜幕相交之际，在缝隙间，介之初看见，那是一颗闪烁着光辉的星星。
再起身时，牙签的神情变得分外恍惚，有那么一刹那，总觉得他变了个人似的。眉宇间挂着落寞，也在不住地暗自嘀咕着。
又过了三次不知多久。梦游、气球、满天星依次埋头望向那颗星星，随后脸上的失魂落魄如出一辙，口中同样念念有词。
“看一看吧。”
介之初不明所以：“看什么？”
在几人的沉默注视下，他将信将疑地走上前，发现气球脚边隐隐飘起一个气流旋涡。似乎正缓缓转动着。
伏下身子，垂眼望去，旋涡中心是一颗无尽遥远的星点，闪闪发亮。而目光如同被某种力量吸引，焦点瞬间失散。
像一束光，透过淡蓝气雾，一直向远处延伸，飞晃而过。
他暗自嘀咕道：“什么也没有啊？”
这一次，眉头微皱的滴答，只平静地在耳边轻语：“集中注意力，去想你想见的人。”
介之初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他还是试着沉下心绪，在脑海中翻找构建出那副竟有些陌生的面容。
像极力拽动着回忆手中的那根长线，一点点往回拉扯，过往才渐渐清晰。
外婆曾经苍老的脸终于浮现。
一刹那间，目光穿透层层夜幕，直抵那颗星星。瞳孔中闪过一片白光，介之初眨了下眼睛，再睁开，星星变暗，变得透明，如望远镜一般现出了画面。
他万分惊异。因为星星另一端，或者说目光的尽头，是无比真实的外婆。
此刻的蓝界，通过这颗星星，与现实世界连接了起来。
介之初脱口而出：“老太太！”
声音回荡在凝固的空气间，没有任何回应。夜色下，外婆拄着那根拐杖，呆呆伫立在景间镇那扇小小的门口，孤身一人。
目光依旧投向远处，绵长而落寞。一条条皱纹肆无忌惮地在脸上蔓延生长，标榜岁月的痕迹。
介之初先是愧疚，随后陷入了恐慌。那时的自己，竟然选择离开，让外婆独自承受一切。
包括后来失去自己的苦痛。
他愣住了，才想起跳入海里那天，外婆还病倒在床。该要多辛苦，才能撑到现在，介之初不敢想象。
他痛恨自己，可回不去了。那个介之初，已经抛弃一切，自私地奔赴死亡。
自己已经消失，已经彻底从那个世界死去。
无尽自责之时，门前的外婆收回没入黑暗的目光，缓缓抬头，朝着漫天星河张望一眼，扬起嘴角笑了笑。
转身缓慢进屋，关上那扇蓝色涂料有些脱落的门，门缝间灯光阑珊。
介之初的胸口如同被重重撞击了一下，心脏发颤绞动，溢出酸楚。
那道一如往常的平静眼神，和从前无数次对视那样，隔着时空，望向了他的眼眸。带着释怀宠溺的笑容，久违的笑容。
就像是外婆知道，介之初一定能看到。而他真的正在看着。
“介之初，介之初……”空灵泛动的声音，在他心里拨起一片片涟漪，波澜四起。
猛地一下，介之初如同从梦中惊醒，某些东西再次从脑海剥离。意识变得飘忽，抬眼，看清自己身处虚幻缥缈的蓝界。
而那处旋涡中心的星星已然移去，旋涡也渐渐消散。
“你还好吧？”几人围上前来，关切询问。
他心间升起阵阵恍惚感，极其不安：“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
“在蓝界，我们能从虚眼里，看到自己心中依然放不下的人，不过是唯一一个。”满天星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些许开心神色，高声安慰道：“第一次，你这反应很正常。”
介之初摇摇头没再说话，恍然跟在几人身后，努力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和逐渐淡化的关于这一切的印象，他不知所措。
在照常走向某一座山的中途，他不觉间，由眼角瞥见一道单薄身影。
缠绕着陌生气息，却独特得能让介之初一眼认出的身影，就是她，那个悲伤到极致的、从灯塔上一跃而下的女孩。
慕子。他不禁叫出声来，定住脚步望去，那道身影却已消失不见。
环顾四周，一具具半透明浅蓝色躯体，漫无目的地向前挪动，水流般交错融汇着，根本无法分辨。
介之初有些茫然，难道看错了吗？
可那种感觉，分明是独一无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