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夜幕交替隐现,在介之初与几人一起随处漫步时,他又一次见到那道蓝色光影。
他没有丝毫犹豫,迈开脚步追上前去,身子几乎是飘了起来。
“喂,等一等!”压低嗓音,发出的呼喊声让周围好多人回过头,翻起无邪的白眼。
那个纤细身影停住脚步,微低下头。
介之初急匆匆赶来,绕到她身前,为避免尴尬先不太确定地打量一眼,看见真的是那副面容,短暂庆幸过后,一下紧张起来。
拉下嘴角,别扭地挥挥手:“真的是你啊,慕子。”
女孩眨眨眼,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却从中看出了一丝无辜。
“还记得我吗?我介之初啊,”怀着满腔的期许,很快落空:“好吧,应该不会记得……”
滴答几人走了过来,相互对视片刻,各有特色地一脸疑问:“你干嘛呢?”
“呃就是,遇见了以前认识的人。”介之初挠挠头,耸肩对身旁五人解释。
“不可能,怎么会认识呢。”牙签问完后,梦游认为不够严谨,接过话尾补充道:“就算认识,你怎么可以记得呢?”
“我也不知道,也许,过渡期有点长。”
一番毫无根据的争辩后,介之初作为中间人,安排了一场六人间的客套介绍。
整个过程,慕子一句话也没说过。介之初分明记得,之前她对自己说出的那些话,可是一句狠过一句。
一行七人,或者说跟着介之初的滴答五人和他跟着慕子,缓慢穿梭在布景千篇一律的蓝界。
思来想去,他还是不愿死心,一路喋喋不休地谈起那些日子,妄想勾起慕子一丝共鸣。
从初次相遇自己险些撞到她,到一起爬灯塔看落日,事无巨细。当然,机智如介之初,他无耻地抹掉了欠钱那回事儿。
可从始至终,慕子置身事外,像在听一个随意虚构的故事。
她勉强挤出了一副悲伤的神色,以示友好。几番纠缠来往下,介之初也算混个脸熟,和她成了半个朋友。
而夜幕间安静下来时,他总是会想起那个夜晚,慕子从灯塔一跃而下的身影,一次又一次闪现眼前。
慕子真的离开了世界,自己也是。从目前的视角看来,每一种方式都很幼稚。
但造成的后果同样沉重。介之初决定用更加轻松的姿态去对抗这一切。
他常常在虚眼里看着外婆,也会向大家讲述存在于脑海中的所见所闻,描绘自己出生的那座小镇。
南方,沿海偏僻一角藏着一座渔港小镇,叫做景间。
海岸线在起伏的山脉前拐了个弯,圈出一块鲸身状的港湾,名为鲸鱼湾。一片七彩房子依山势而起,沿着海岸线鲜明生长。
远远看上去,那些高低排列的建筑物如同被一场浪潮冲刷过后,零零碎碎地搁在岸边。
那里的夏天很长,要等到落单的海鸟、潮湿的羽毛、踩沙子的脚掌、捡贝壳的手指、长出草木的海岸,和海岸边由于阳光过分曝晒而显得无比斑驳的礁石都厌倦了,才肯结束。
天气总是很热,每一件事物都因为空气热度而升了温,那些简单平常的举动,也都格外具有仪式感。
比如躺在树荫下挥动蒲扇,掸去旧衣服的灰,听声音不够清脆的风铃,吹口哨,嚼碎冰淇淋的最后一口脆角,脱下硬底皮鞋踩细软的沙子,奔跑着与海风迎面相拥,沿掉漆的铁架楼梯爬到天台看星星,和守灯塔。
比如小镇慵懒而宁静的模样。
比如门窗边框新涂上的那层黄色油漆,绿色的植被,红色的书籍封面,挂在晾衣杆上的浅粉和白,交织重叠,混在一捧蓝色中间,分外鲜艳绮丽。
是那种不经意晃了一眼,就会挤在脑子里怎么也抹不去的视觉印象。
“我以前一直觉得,没有什么地方会比小镇更美……”
说这些话时,介之初的目光总不经意间瞥向慕子,他依然奢望她能记起些什么。
过了好久,慕子才歪过头,似乎在费劲地理解这些字词勾勒出的画面,悲切神色间隐约透出几分憧憬。
“听上去,好像很熟悉的感觉。”
“真的!那你记起我了吗?”
慕子很快摇头,扑灭介之初心头泛起的火星。
介之初仔细想了想,他如此执着于慕子有没有记起什么,可能是觉得在这样的地方,如果有个人和自己有着同样的记忆,或者说生命中有过交集的时刻,应该就不会这么孤单了吧。
是那种,不用每次张口都以“我记得”开头的孤单。
在蓝界,他有很多半个朋友。在自己心里是朋友,他们不是,他们不能。
因为蓝界容不下情感,人与人之间产生关系的方式仅仅有相识和交谈。所以当一道道蓝色身影从眼前晃过,介之初看来他们都是单薄的,并不立体。
唯一带着人类感情色彩的,就是残存心底的遗憾了吧。
那遗憾,让人保有从虚眼窥观放不下的那个人的权利,让人得以保留一份掐头去尾的记忆。
“我的遗憾,可能就是外婆吧。唉,我现在,竟然记不得离开时外婆的样子了,她在做什么,说过什么,竟然都没了印象……”
谈起遗憾这个词,介之初反常地正经起来,笑容灿烂。
他极力回想,可脑海里只映出一件黑色毛衣,飘在海里。
从来只擅长附和的满天星垂了垂头,摸摸介之初的头率先开口:“有一张脸,一张很特别很好看的脸,刻在我脑海里。我能常常从虚眼里望见那个人,可是,我却连她是谁,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这种感觉……”
“除了人,你还能想起什么吗?”听完沉默片刻,介之初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日期,一个日期。七月二十日,像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日子。”
梦游也描述着自己一直在虚眼里看见的那个人,那副亲切面容,印象中的每一处场景都特别白,白得刺眼。
而他的心底,也一直有一串数字“116903”,如同与生俱来般难以忘却。
气球可以看到的那张脸,眉眼间结满愁苦,胡渣泛白,一条条皱纹横亘颊边,习惯性向下的眼神有些浑浊。
他猜,也许这个人的角色是父亲,但无法确认是否属于自己。此刻,亲情只是个名词。
封存在他内心深处的,是一本书名,莫奈诗集。
滴答沉醉于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剑眉星目,脸庞的轮廓分外硬朗;这让她很难相信,自己居然有幸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让她念念不忘的,则是一个地点,飞行游乐园。
依次说完后,大家一齐将目光对准牙签,虽然除了介之初外每个人都无比平静,神情和发愣时如出一辙。
“除了自己,我好像什么也没看到,”牙签使劲琢磨脑海中的记忆,下结论似的摇头:“对,另外还有印象的,就是一个名字了。”
他停顿了很久,艰难地回想:“赵文……文,文博,对,赵文博!”
一旁的慕子出神的听着,介之初叫了几次才反应过来。六道明晃晃的目光中,她摇头再摇头,始终不肯说出自己的遗憾。
也许,她只是不知该如何去形容吧。
介之初看着她故作轻松的样子,心里挺不是滋味。可能她放不下的,连提起都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