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仔细打量着这块玉佩,玉佩反面刻着清晰的龙纹,细细密密的手感很是滑腻,最底部是安邦两字。
她认识的汉字不多,大多数还是庭直师兄教的,这两个字倒是认全了。方才天子在她耳边低语,“这是父王送于你的宝贝,出宫后好好使用,它会代替父王永远守护你。”
月初困意袭来,再次睁眼的时候,挑起车帘发现勤公公还在马车外等着,看见公主探出头来,公公立刻走上前来听主子吩咐。“勤公公,什么时辰了?”
“回盛平公主。”勤公公声线尖锐,但不刺耳,带着吴语的腔调,“已是三更天了。”他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一眼盛平主子,在迎上公主的目光后,又快速低下,他不太敢直视这张脸。
这么多年过去了,所有人都老了,只有这张脸依旧那么年轻鲜活着,像是一张永远不会褪色的水墨画里渲染的美人脸。
许晏还没有回来。月初趴在车窗上,百无聊赖的把玩着玉佩。
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传来,一队小太监踩着慌乱的步伐低头走来。
“勤公公,皇上快要不行了,宣旨要见盛平公主。”
月初见寝殿的时候发现已经跪了一地,勤公公领她上前,床榻旁站立的正是许晏,此时他面色古怪,死死盯着床帏后的濒死之人,而他脚边正跪着一个年轻的男子,此人身穿黄白长袍,抬头时的目光如三月天般让人周身寒冷。
隔着帏布,圣上问,“太子妃为何还不,还不来?”
勤公公求助似的看了一眼许大将军,许晏便握着月初的手掀开了床帏,“别怕,是你父王。”许晏站在她身后,按着她的肩,在她耳边安慰。
她不怕,也不难过,眼前的人与她没有半分情谊,此刻她都不能确定亲生父亲是否就是眼前的男人,那个她此刻才认真打量的男人。
“瑶姬,你来了。”皇上带着歉意微微一笑,“你来。”
月初便坐在他的床头,静静的看着这位垂死的男人。对方似乎想要坐起来,但是身体一斜,就要倒下去。月初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抱住了他,怀中人几乎是一惊,但她力气还是不大,眼看就要同天子一同倒下,身后的许晏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两人。
但在李钦看来,扶住他的是一名年轻的红衣女子,此人的相貌与面前的女孩一模一样,只是那时的情景,是那女子紧握他的手,哭哭啼啼的喊着不要做小寡妇。他叹了一口气,盯着那双眼睛,想要看见当年那满含心疼和不舍的目光。
一点也没有。
眼前人不是心上人。
“你是谁?”
月初平静的回答,“我是李姝。”
“李姝是我们女儿的名字。”李钦微笑,“瑶姬,你又胡闹了。”他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一刻没有离开她的注视。然后慢慢的,李钦的瞳孔失却了焦距,变成了灰白色。
他死得其所,十三年前就该如此了,他苟活残喘至今,终于可以为自己活一次。
他死在了她的眼睛里。
宫中传来钟鼓的沉闷抨击声,以勤公公为首的众人及送公主回京的护安军集体跪下,整座皇城都点燃了琉璃灯,瞬时灯火通明,宫外的灯也一盏盏燃了起来。
月亮隐在了夜晚的云后方,多少年前它曾迎来一个朝代,今日它又送走了一个时代。
朝宗皇帝当晚一封册封公主的诏书,一封遗诏,瞬间将消息带往了宫外,举国震惊。
夫自知天命之重,绿错奉其图书;天子之尊,赤县先其司牧。而功兼造化,桥山之树已阴;业致升平,苍梧之驾方远。至於平寇乱,安黎元,洒洪灾,攘大患,黄帝之五十三战,商汤之二十七征,以此申威,曾何足算。朕於天下苍生,可谓安养矣。自栉风沐雨,遂成弭沴,忧劳庶政,更起沈疴。况乃汉苦周勤,禹胼尧腊,以矜百姓之所致也。道存物往,人理同归,掩乎元泉,夫亦何恨矣。
太子李隆,大孝通神,自天生德,累经监抚,熟达机务。公主李姝,流落民间,上天有德,归还于朕,奈何公主羸弱,朕无抚养之能,托付公主于建宁侯许晏。尔等凡厥百僚,群公卿士,送往事居,无违朕意。属纩之后,七日便殡。宗社存焉,不可无主,文武官人,五品以上,三日朝晡哭临。六品及已下,临於朝堂,其殿中当临者,非朝夕临,无得擅哭。诸王为都督刺史任者,并来奔丧。在任官人,各於任所,举哀三日。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园陵制度,务从俭约。
半个时辰前,朝阳殿。
“阿晏,朕知道你心中有恨,这份恨支撑你一走就是五年。这些年你替朕在边疆燃起了一把火,这把火不能灭啊。”李钦闭上了眼,无声的叹了口气。“过去那些年,朕同你父亲自成,揽月三人一起长大,现在他们都走了,死在了朕的江山上。”
殿中安静的只余留下火烛燃烧的声音,一只小小的蛾子先是绕着泛着蓝光的火芯转了转,像是下定了决心了一般,一头扎进了火海。
灰飞烟灭。
他聪明了一世,人生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杀人无数,自知罪孽深重。唯有寻回幼女是一生中最大的福报和意外。
他幼年克母,青年克妻,帝王活的倒不如寻常百姓那般通透自在。
帝王如此难当,人心如此难控。他身上流淌的肮脏,血水都已经凝固成块,难以剥离,故而最后瑶姬都不看他一眼。
他那时候那么脏,又那么年轻。
后来的欢喜日子却一下子老了心智,这大好河山抽取了他全部的精血和意气,再次睁开眼已然是一个年迈的老人了。一个老人可以轻松咽气,但一个父亲不行。
他要给他们的女儿李姝留一条生路。
身为帝王,他换了一把又一把的刀,在他眼中,宝刀钝是死,利也是死。曾经的安邦卫可以轻而易举的灭,如今的护安军可以理所应当的活。握住这把足以立国之根本的刀太难了,松,功高盖主;紧,宛若烂泥。知根知底的兄弟也难逃日日夜夜的猜忌和防范,这把绝世好刀虽快,到底不如锦衣卫这把袖珍刀,哪怕不能拓宽疆土,保家卫国,但时刻把玩在他手中。
让他宽心。
自古忠义两难全,可怜那将军战士死于边疆黄土,无人收尸,天可怜见,一抹黄沙覆灭了忠魂。
揽月,自成,若你我兄弟来生不生于皇家,想必能成为何等潇洒自在的人儿,无论处于何等境界,照样能活得光鲜亮丽。处于如此高位,生不由己又何止你我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