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给他们的女儿李姝留一条生路。
身为帝王,他换了一把又一把的刀,在他眼中,宝刀钝是死,利也是死。曾经的安邦卫可以轻而易举的灭,如今的护安军可以理所应当的活。握住这把足以立国之根本的刀太难了,松,功高盖主;紧,宛若烂泥。知根知底的兄弟也难逃日日夜夜的猜忌和防范,这把绝世好刀虽快,到底不如锦衣卫这把袖珍刀,哪怕不能拓宽疆土,保家卫国,但时刻把玩在他手中。
让他宽心。
自古忠义两难全,可怜那将军战士死于边疆黄土,无人收尸,天可怜见,一抹黄沙覆灭了忠魂。
揽月,自成,若你我兄弟来生不生于皇家,想必能成为何等潇洒自在的人儿,无论处于何等境界,照样能活得光鲜亮丽。处于如此高位,生不由己又何止你我三人。
帝王薨,新帝即位,改年号昭和。
而月初便依她那便宜父王的遗愿,在出嫁前入住建宁侯府。
回府的路上,庭直打趣的拍了拍许晏,又手欠般拨弄了一下月初飘扬在空中的纱巾,“你也太宠爱月娘了,姑娘家轿子不坐就罢了。我看你选的那小马驹温顺的很,她也不肯上马,非要坐你的马。可怜你大将军一世英勇,现居然做了一个孩子的马夫。”
月初一记眼刀射去,虽是个半大孩子,居然有几分瘆人,她本就不是温柔的汉人模样,沉下脸更是骇人,所幸眉目婉转多情,一副好模样硬生生将这份危险藏于皮相之下。
许晏在身后自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他嘴上不饶人,脸上倒是喜笑颜开,“你这单身的老狗,就是看我喜获小女儿心生嫉妒,我可不得不提醒你啊,这嫉妒之人可是越长越丑,可别再怪我挡了你的桃花运,我还嫌弃你脏了我女孩儿家的衣襟呢。驾。”
庭直顿时冒火,压低声音,佯装不悦,“说好你我二人乃护国双英,你倒好,转眼就快了我一轮的人生,你这辈子倒是值得。只可怜那望月楼的楚悦姑娘等了这么些年,衣带渐宽的样子无比娇弱,听几位相好的酒楼姐姐说,她时常开着西北角的窗户发呆。先前我远远看了一眼果真如此,很是心疼,你只在乎新欢月娘笑,却不知这故人哭。”两人就在军营之中打趣惯了,什么话都往外说,碍着月初小姑娘家,见好就收暗戳戳捅了许晏一刀。
果不其然,小姑娘恶狠狠的回头看了许晏一眼。女儿家娇态尽显,美眸轻眨,朱唇微启,一口咬在许晏的左手虎口上。“欸,你这孩子,还真信这等胡言乱语,我在外征战多年,上一次在长安的时候还只有十五六岁,念念风月的小诗还行,其他的事真真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孩子的咬便化作了含,月初最后松了口,趴在马背上不言语,心中却依旧怦怦直跳。
梦中的景象再次浮现。
有朝一日,他也会娶上好的女儿家,也会有真正属于他的孩子,那么在那一日还会想起他的侄女月初吗?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这可不是女儿该管的事,这事得侯爷夫人管。”许晏哈哈一笑,“不过我估摸着我这不着边际的没影儿媳妇儿怕是真不着急,这会儿怕是不急着投胎呢。”
许晏和左商隐在闹市的一个交叉口分道扬镳,庭直的马走了几步又顺着主人百转千回的心思回头看了一眼,“云起,”他笑着说,“他说你是战鬼,我看他才是那只鬼。”
这一次许晏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艳阳高照,两位弱冠少年却如同置身于冰天雪地一般。
外头瞧着建宁侯的府邸实在是气派,门外两座巨大的石狮,石狮后分别是三匹青铜铸就的骏马,实在气派的很。府外树木丰密,荫蔽侯府,又平添几分说不上来的气韵,浑然天成。月初远远一看,只见府中寒光缭绕,果然是武将府,整体令人不寒而栗。
马匹刚停下脚步,府门就从里头推开,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人已经微笑着走出来迎接将军归府。许晏翻身下马,再将月初轻巧的抱下马,指了指眼前人,“这是许叔,叫。”
月初乖乖的喊了一句许叔。
许叔自是非常喜欢这个温顺可人的小姑娘,一想到侯爷府已经很多年阳盛阴衰了,心中大喜,刚好冲冲霉气,连忙眉开眼笑的迎两人入门,一边熟练的接过小侯爷手中的披风。
待三人入了府,眼前的光景却并非月初所料,她一直认为万人景仰的建宁侯,天子跟前的大红人,明辉长郡主,建宁老侯爷独子。他的府邸必然有训练有素的军队把守,奇珍异宝堆满厅堂,身着绫罗绸缎的丫鬟四处走动,空旷的喊上一声都会回声环绕。侯爷府按道理门庭若市也不为过,至少也得有几分热闹景象。
再者说府邸占地面积虽是气派,干净大方,可为何只有三三两两几个老婆子在闲散的打扫,院中央只有一棵巨大的古树参天生长,四季的大树落叶怕就是这些人一年到头的全部工作。诺大的建宁侯府居然如此破败潦倒,,只怕市井小民都活得比建宁侯快意富裕。她牵着小皇叔的手有些收紧,腼腆的打量着府邸。
想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许晏微微欠身,“我常年不在家,你也知道老侯爷和郡主都逝世,除了一些侯爷府做过事的老人,大多数都被我遣散了。服侍你的只得是这几个年老色衰的老妈妈了。”这时走上前了两位老婆子,脊背笔挺,行了个礼,倒是大家出来的婆子,不卑不亢,许晏有模有样学着她们回礼。
“那些不肯离开的丫鬟我也给了一笔钱送她们出嫁,我一大男人要那么女孩服侍实在没有道理,怪不正经的。”
月初想,你何时正经过。
许晏将她领到一扇门前,既而拉开,将她轻推入房,他个子高,几乎挡去了半扇门透出的全部光亮,“都是些老人,耳不聪目不明的,照顾不周到的我先赔个罪。”
果然如月初所料,那自己都没有活明白的小皇叔将她带回侯府后,就似乎忘了这个孩子的存在,直接把她托付给了许叔照料。
事实上太子i即位,诸事不懂,许晏同诸多同僚一齐入宫,一连去了三日,第四日的二更天才回府。正是困得发虚,抬眼便看见那扇小门,似乎才想起了先帝托付的幼女,许叔提了一嘴,盛平公主几日都没有睡好,夜夜都在说着梦话哭闹,许晏才突然想起这么个孩子。
想到此处,许晏便推门走上前,要看看她。床榻上的妙龄少女似乎被困在了梦魇之中,双手在胡乱的抓着什么,嘴里也嘟囔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许晏握住她冰凉的手,月初似乎得到了安抚,逐渐安静下来,睡着了一般,许晏一时不敢抽出手。
又是一个梦。这次是新梦。
又是奔跑,在陌生的小巷里,弯弯绕绕的让人呕吐,她一失神就踩踏在滑腻的苔藓上,正要向前倾倒。一只手却将她从地面捞了回来,几乎是在她脸触碰到腌臜地面的同时,将她抱起。抱着她的手臂并不粗壮,却孔武有力。她却不敢看对方的脸,心中已经了然梦中的对象。
梦魇的真实让她害怕,光怪陆离的世界,他已经是第二次凭空进入了。他伸出三只手指,食指中指相并,再与拇指相靠,轻捏她的后颈,这一举动,几乎让她浑身冒汗。对方只是想要消除减轻她的恐惧,月初却觉得这一次打血祭的感觉来的更加快更加猛烈了。月初心生感动的同时又被自己的邪恶思想惊的一身冷汗,还好他不知道。
他扶着她的腰,需踏了几步砖块,直接飞上了屋顶,又踩上砖瓦,两个人在屋顶飞速穿行,光影错乱之下,他竟抱着她腾挪跳跃,飞速又向下跃。失重感的使得她的全身的血液都要喷射出口。她回过头,对上了他漂亮的眼睛,里面的光彩和上一次挑刀入帐一模一样。月初细细看着他的眼睛,眼睛虽好看,却泛着冷气,她周身热气,倒是相得益彰。
月初看向他的着装,发现对方只是穿了一件薄薄的夜行衣,这才冻的冰冷,肌肤的触碰让得她心上也跟着发凉。“你怎么穿的这么少?冰天雪地的如此不疼惜自己的身体。”在梦里,她才敢这样毫无芥蒂的教训他,对他像是一个同辈的撒娇。
而不是以小辈的身份。
没有预料之中的摔疼,她只感觉跌入一片柔软,忽然反应过来许晏用身体垫着她,月初惊呼了一声,一只羽箭自西北方呼啸而来,许晏啧了一声,快速换了一个方向,伸手将羽箭折成两段。那一处似乎埋伏着千军万马,乌黑的箭头铺天盖地而来。
须臾,两人只怕在奈何桥边绕了几圈,他死死不肯放手,护她在怀里,月初摸到他的脊背已经全是冷汗。
月初想,要是会一点功夫,要是能够轻松自保,他又何必受这么多的苦。
倘是葬身于此,他一代枭雄,岂不是太亏。
她还不争气的被夹在他的腋下,鼻子的灵敏感让她恐惧。待她闻到血水气,心上便打开了一个豁口。
许晏目视前方,毫无二心,两人跑到无人之境后,他便将她放下,轻轻握住她的手。月初盯着两人的手,才觉得自己猥琐无比,居然在梦中肖想自己的皇叔。
“皇叔,”她将他的手举起,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掌,那里粗糙无比,虎口上的茧硌的她脸生疼。我们走吧,女孩抬头望着他的眸子,两人周围黑烟缭绕,你会害怕我吗?
月初想,其实山庄里的人没有说错,她真的是一只可怕的妖怪。
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梦,但可以随意改变别人的梦。她可以在失去感官之后,去她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这个地方在她脑海里留下画面,或许还有其他的怪事,她也并不想知道。
长久以来,孤身对抗着身体里另一个自己。
她已经麻木了。
那个古兰女人总是控制着她,观察着她,好像她一不留神就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毁灭性的伤害一样。
沧海桑田都在四周走过,她浑身的血水倒流,那时候明明很小,却似乎可以听见母亲低低的吟唱,青丝挽发,她身后俊美的男人手捧一束蓝紫色的花,眉目都是温柔,“瑶姬,普洛兰。”
母亲要去接接那花束,低头贪婪的闻了闻,却是人比花娇的光景“我有什么好看的,你盯着看那么久,看花啊。”
男子一边逗弄女子手中的幼儿一边调笑,“普洛兰永远长在此处,再美不过寻常花朵,而我的瑶姬,应该活得自由,美过这世间的一切俗物之美。”
樯橹灰飞烟灭只是霎那,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扬在了风中,渐渐飘散。
月初分不清这是在谁的梦里,支离破碎的梦将她拉扯。
这种旁观这个世界的孤独感伴随了十余年,这一次同她看这世间繁华的还有许晏。
这是第一次她不再孤独了。
他分享了她的梦。
和她的恐惧。
她的那个世界不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