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算不如天算,刚踏入长安城,便听闻圣上重病,许晏收到密旨,情况更是紧急,刚到的那晚,便召见月初入宫。
月初对这个据说有血缘关系的父王几乎没有半分感情,她低头顺眉,跟在几个公公身后,而她身后的正是面色冷淡的建宁小侯爷,当朝膘骑大将军许晏,护她入宫。
让她惊讶的是当朝天子为了见她一面,居然亲自强撑着病体站在殿外,立在风里,接她回来。
他至多不过三四十岁,正值壮年,此时看居然有几分苍老之色,社稷之事实在劳心费事。月初远远一看,那个身躯在微微颤抖,许大将军将她的纱巾解下,那一刻强撑着的那名九五至尊,快步走上前来,他病了很久,这一年多来,除了上朝,几乎没有如此挺着背脊走过,他的病似乎一下子好了,他越走越年轻,像是走过十余年的岁月,回到了二十岁意气风发的模样。
可惜只是回光返照。
他没有见过她十几岁出头的模样,想来便是这样,他们的女儿似乎就是将她生前的脸活生生扒了下来,连淡漠的神色都学了十分相像。
真好啊。
朕的安乐公主回家了。
身后跪着的许晏,他行的是武士的半跪礼节,双手抱拳。月初一时不知道该行什么礼,只能虚虚半蹲了一下,便躲在了皇叔身后。她对眼前的陌生男人虽不讨厌,着实也不亲近,眸光微微上移,又不经意的移开,既而往许晏身后躲,轻薄的纱巾垂下,露出两截光滑皓腕,手腕上细骨突起,握着许晏的后颈衣领,趴在大将军的盔甲之上,也不看旁人,少女娇俏姿态尽显。
少女的母亲曾有倾城面貌,她毫不吝啬的将这份美堆在了女孩的身上,斗转星移,这张脸再次出现在此地实在恍如梦境。
圣上的眼角立刻被泪水打湿了,为天下,为苍生,他却为不了一个女人。
“永乐。”他的声音有几分沙哑难辨,“是永乐回来了。”
“父王,你认错人了。”一个娇俏的声音打断了这本应该感人肺腑的相逢场面,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少女缓步走来,带着娇气的华贵气质,趾高气昂的瞥了那个惊为天人的小姑娘一眼。
这才是正牌的永乐公主,已逝世的张贵妃独女,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小公主---永乐公主。永乐公主从小就是捧在心窝里,浸在蜜罐里长大的,爱哭闹,哪怕上早朝,都胆敢冲上殿堂大哭大闹,又是尖叫又是吵闹,皇上将她放在膝上又哄又笑才满意的小祖宗。
有人说此般宠爱,那几个不受宠的皇子怕是无可奈何,说不定还要让位驸马。
不过这都是茶楼酒庄里的一些闲人几句不打紧的调侃。
公主如此受宠,倒是举国皆知的事实。
而此刻父王是老糊涂了,对着塞外的野种居然叫起她的封号。
公主备受宠爱,嚣张跋扈惯了,此时拧着眉跺脚,似乎不满月初抬头直视她的举动,伸手就要拽她下来,一只手比她更快,直接拍掉了她不轨的手,永乐公主李莹吃痛,才看见许晏危险的目光,他曲着另一只手护住了身后的小丫头。
永乐公主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她早就看许晏不顺眼了,小时候谁敢不听她的命令,只有许晏这个软硬不吃的,死都不愿意成为公主的小马。永乐便装病,父王急得亲自前往侯爷府,虽请来了许晏,但他誓死不跪,此事还是以她哭闹不得为终。
多年不见,此人还是浑身毛刺,冥顽不灵。
永乐正要发作。
她无比慈祥,向来摘星星给月亮的父王却怒吼她一句,“够了。”
然后单膝曲跪,这一跪着实把四周的几位公公下了一跳,而他此刻终于不再是一个孤独的皇上了,只是一名父亲,“永乐,我是父王。”他又喊了一句。
月初还停留在眼前这个刁蛮公主是未来侯爷夫人的巨大不满中,瓮声瓮气地将脸埋在将军颈后,“我不是什么永乐,你给了别人的封号,又给我,不廉价吗?”
这话说的有些不知尊卑了,除了许晏,周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同天子说话,不行礼,不尊敬,甚至不看上一眼,如今还驳回圣上的旨意,要是旁人,只怕脑袋已经落地了。无人知天子此刻其实有些恍惚,一个女子清丽的声音传来,“你给了别人的恩宠,再掷于我,不廉价吗?”
他即刻下旨:王者敦睦九族,协和万邦土地。厚人伦于国风,考归妹于易象。皇女柔嘉居质,步中珩璜之节。六珈备物,百两有期。用封李姝为盛平公主,赐之金册,谦以持盈,益笃兴门之枯,贵而能俭,永垂宜室之声,勿替令仪,尚缓厚禄。
盛世昌平,永安长乐。
这份本该归属于永乐公主的爱,归属了另一个女人的孩子十余年,姓名和宠爱给了李莹。那么李姝呢,若是没有流亡民间,才应当是正统的永乐公主。这个名号寄托着天子全部的爱。
许晏拉着月初跪下,月初便跪在他身侧,依旧不愿意看见眼前身着龙袍的人,看见那抹亮色甚是烦闷,怒火中烧的厉害,穴道又开始扑扑的跳动着。
这位慈祥的父亲似乎已然忘记了那个寄托他十几年思念的容器----永乐公主,他满怀期待的把这份包含期待的感情裹在圣旨里交给了小女儿。月初没有接,天子的脸色这才有些难看,许晏在获得默许之后帮她接过了圣旨。
“多谢皇上。”
她生死未喊上一句父王,在她眼里,眼前人不过是一个年岁较大的陌生人。
李钦,当今天子知道自己命数已尽,十几年的为国为民,换来与她的一见,可惜父王怎么寻回你这么晚,晚到不能陪你度过童年,就这么转身要走了,想来十几年的错过,瑶姬的转世也已有这么大了吧,错过了这么多年,她来世也不会再见他一面了吧。
纵然万般不舍,他心中也已经有了计划和安排,抚摸了盛平公主的面颊,将怀中放了许久的一块玉佩挂在了她的腰间,在她耳边轻语,月初低头看了一眼玉佩,乖巧的点点头。
“勤公公,你先带公主下去,再将太子叫来,先跪在殿外。许卿,你进殿中,朕有事交代于你。”勤公公是一个女相的漂亮公公,没有一根白发,一丝皱纹,看不太出年龄,自李钦入住东宫时就服侍他,自然心领神会,手牵着小公主退下。
这一次他却一眼没看永乐公主。
永乐公主眼看要被周围的几个丫头搀扶下殿,她眼中含泪,“父王就没有几句话要与我交代的吗?”
李钦有些难过的看了她一眼,长乐公主的身后再也没有那个身影,代替那个身影的自然有她的女儿,如今的盛平公主,而永乐则越来越像她的生母张贵妃。
“盛平是许给大汉的愿望,永乐是给朕幼女的封号,你,不太适合。”
永乐公主一路跪走在昔日慈父的面前,指尖握住他的龙袍边缘,父王的龙纹层次不齐,歪歪扭扭几条龙东倒西歪的盘旋在底部,近看才发现衣服虽然保管的不错,但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来不及多想,手指死死的扣着,哭的梨花带雨,“我也是父王的女儿啊,父王如此狠心。”
李钦示意左右侍卫将公主撤下,他居高临下的挥了挥龙袍,有些心疼的看了一眼刚刚被抓过的地方,濡湿一片,打湿了他最后一件属于妻子的遗物。
“瑶姬的孩子才是朕的孩子,此外的皇子都是天下的孩子,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