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中,许晏虽是天子眼下的红人,家世显赫,外貌俊秀。奈何侯府像是诅咒,女人与之相克,许晏的奶奶刚生下老侯爷便撒手人寰,许晏的母亲明辉长郡主也是百病缠身,如一朵浮萍一般死的轻悄无声。许家一脉单传,人丁惨淡,在许晏这一代几乎死的差不多了。
但许晏的女人缘一向好的惊人,每每归城,投果掷帕的年轻女子不计其数,加上他那一张嘴,真是能把死人说活,虽是世家公子,吟诗作对,对酒当歌似是长在骨子里的才能,他倒是不随意沾花惹草,偶尔一同宫中皇亲国戚饮酒听曲,也知道分寸。不得不承认哄起人来的确是一把好手,上到古稀之年的老妪,下至四五岁的孩童,都能被他的花言巧语说的喜笑颜开。
比如此刻庭直不知道他又使了什么法子,月初那小姑娘已出了轿子,正坐在许晏那马上,女孩细细的腰被他虚虚环在前胸,那公子哥气派的大将军低头与她耳语几句,小姑娘脸红到了耳尖,此刻她小手里拿着一段长长的红绸缎,在食指上慢慢转动着,缠绕着。
庭直算是服了,平日里好兄弟对着母雁子都能高歌的气势,他是望长莫及了,云起这个魔鬼,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许晏这边还不知道庭直已经把他骂了百八十遍,但想来实在冤枉,他不过就是同小侄女儿说了前几日看的话本,从未和她说过不合时宜的话,他本就喜欢孩子,更别提月初这样的女孩,像是一个乖顺漂亮的娃娃,生气的时候他都想把天上的星星射下来同她把玩。
只要她喜欢。
带着月初,马的速度更是慢了许多,许晏全部心思都在和小侄女儿说长安的趣事,他到底也是个半大少年,稀奇古怪的故事经过他的嘴,更是光怪陆离,月初听的很认真,时不时还会搭上几句话。
两人的马便落在了队伍的最后,押送俘虏的铁栅栏里一个已经疯魔了的古兰人,满脸血污,念着一些奇怪的语言,支离破碎的语气加上巨大的身体撞击在栏杆上的声音吓了月初一跳。
许晏轻轻一瞥,就抽出剑,轻巧一指,示意对方注意一点。他加快马速,低声安抚,“不怕。困囚之狮,不足为惧。”
看着两人的背影,那先前发狂的人却在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十年布局,许晏,你殚精竭虑护着边疆国土,保家卫国之心路人皆知,可也是由你亲手带回了足以烧焦整座宫殿的火种。
小倩,你看见了吗?终有一日,大仇得报,你我三生石畔,奈何桥前相聚有时,可莫要生我的气了。
月初其实有些许心猿意马,听着大将军口中的故事自是非常感兴趣,也知道他嘴里的事必然润色不少,只是新奇他那脑袋里怎么装的下这么多古古怪怪的琐事,江湖之上的奇闻怪事他又怎么知道那么多?
她回过头看那铁栏杆里的‘狮子’,恰巧对上那人烈火般的双眸,倒映在她冰冷的瞳孔之中。一只温热的手掌遮住了她的眼睛,掰过她的脸,迫使她目视前方,那只手的主人带着笑意解释,“小祖宗,你可别看他了,晚上做噩梦有的你受的。”
月初没有回答他,其实她夜夜噩梦,早已习惯使然,她也丝毫不怕,只是听着那些零星的话语,有些莫名的耳熟。她拨开许晏的大手,侧身将红丝绸绑在了许晏的左手上,像是累了一样,靠在皇叔的胸膛前,安心的睡过去了。
这一定是她十三年来最美好的一个梦,梦中没有恶鬼缠身,没有尖锐的哭喊,没有黑气缭绕,更没有身历其境追逐。只是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像是经过了许多年,那时候的心境居然莫名的悲伤和平静。
她看见许晏一身红衣如火,嘴角擒笑,温柔似水的拨开帘帐,这次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根短短的软木,色泽光滑。月初抬头看向他,身后才传来了锣鼓喧天的闹市景色。他伸出手,月初几乎市在那一瞬间也伸出了手,她亦身着一袭红衣,装饰累赘,头顶似乎有千金之重,霎那间两人眼眸相逢,她撞入了他的瞳孔之中。
将军挑开的不是车帘,是姑娘的心帘。
月初欣喜若狂,待她宁心静气片刻,却在他瞳孔里看见了让她惊讶的一幕,那黑色的瞳孔里倒映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陌生女人的脸,那个女人巧笑嫣然,模样是汉人那类小家碧玉,温婉动人,如潺潺细水缠绕心间,总之绝不是月初这类艳丽又带着危机四伏的胡人样貌。
月初似乎在下一瞬间就站在了人群中,远远看见那小侯爷的夫人身材娇小,体态轻盈,被夫君抱下轿撵,头上盖着红盖头都能感受她此刻的身躯似乎要缠上她跟前的夫君。此女欢喜的少年自天上来,打翻了她心上的烛火,那火烧的旺,点起了她满眸的柔情似水。“夫君。”她的声音跨过人群的喧嚣,传入月初的耳中。
女孩的轻唤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直插面门,她的郎君是许晏。
作为外人的月初至始至终都是旁观者。
月初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夜,躺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有些湿冷,月色投映而来,冰凉如水,似乎将她从头浇灌到了脚。起身后,却发现窗前挂了一把铁剑,悬挂它的正是白天的红色绸缎,剑的两边用钢索吊了起来,绸缎不过虚张声势,并未实际承重,宝剑的主人不言而喻,月初将剑握于手中,发现居然奇重无比,她居然提不起来,甚至拔不出鞘,记忆里许晏挥舞之时,轻巧的如同挥动两只筷子。
她一边放下绸缎,一边下了床,掀开布门,就对上了那熟悉的目光,夜色之中竟有几分危险的神色,而后又变作了戏虐的目光。
他一夜没走?守着她?
“方才你做了什么梦,乱七八糟的,喊什么婚宴,红色,我看你额角冒汗,又扯着我的盔甲不放,便陪了你半宿”,他手中还拿着翻的破破烂烂的兵书,想来是看了千万遍,“脱个盔甲的功夫,你就醒了,看来你精神气是真的不好。”
许晏左手执书,右手按在了月初的头顶,不轻不重的摸了两下,女孩的头发有些炸毛的趋势。月初的个子有拔高的长势,毕竟年幼,此时正到许晏胸前,要辛苦的仰着头,才能看清皇叔的脸。
她心虚,万万不敢提刚才的梦中景象,肖想皇叔,怎么想都是大不敬。
可睡觉也是万万睡不着了,她心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烧了起来,似乎眼前人已经背信弃义,抛妻弃子,迎娶她人。
许晏被她的眼神吓得一惊,连忙收回手。
像模像样握拳在嘴边咳嗽了一声。月初才惊觉他的手居然这么凉,她记得他总是带着温热的气息。
月初伸手握住了他垂下的手腕,小心哈气,“皇叔的手,怎么这般凉。”食指指腹划过他的手臂内侧,摸到了厚厚的老茧。
是常年练剑的手。骨节分明,白皙透明。
此刻却凉的让人心寒。
许晏一时不知哪里有些怪怪的,倒也没多想,左手握着书,抽出两根手指挠了挠鼻尖,“这不是夜晚霜寒重吗?”
“那你不多添一件衣服?”月初将秀丽的眉毛一拧,带着些许的怪罪。
大晚上的,许晏虽是少年气护体,铁打的身子也不能这么熬,但他穿的少的确是有缘由的。他不解释,只是一笑,伸出另一只手,毫无悔改之心的让月初暖暖另一只手。
月初终于明白庭直师兄为何最喜欢骂他,厚颜无耻了。
第二日的启程,月初一副没有睡醒的模样,幸而要是累了,可以靠在怀里睡上一番,到算不上难挨。她倒是佩服许晏,几乎一夜未睡,后半夜便在她帐里看书,白日竟丝毫不困,想来他终年在外打仗,熬夜是常有之事,这事也不足为奇了。
皇上催的很急,后续护安军一行人加快了脚程,没几日便到了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