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晏一觉睡到了快要日上三竿。
他头天晚上心里很不痛快,多少有点借酒浇愁的意思,醉得太结实了,爬起来全身的骨肉僵成了一团,比一宿没睡还累。
旁边的小桌上不知谁给他放了一碗醒酒汤,他捏着鼻子端过来一饮而尽,这才算把干涩的眼睁开了。他木呆呆地在床边坐了一会,飞快地反省了一番,在半睡半醒间察觉到了自己近来莫名其妙的焦躁。
“至于吗?”许晏打了个哈欠,扪心自问道。
仔细一想,当然是不至于的。
和当年国无强兵,他父亲连同莫家一齐征战联合平定叛乱相比这些又算什么呢?
那时候他每天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心里全无杂念,现在倒好,他位高权重,优哉游哉地在自家院里歇着,反而还借酒浇愁起来了,多大出息!
嗯?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哦,对了,”许晏迷迷瞪瞪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想道,“好像调戏了一个姑娘,还把人家吓坏了。”
“太不像话了。”许晏一边自己跟自己嘀咕,一边洗漱换衣服。
换到一半,他突然一顿。
不对,侯府哪来的年轻姑娘。
只有......
许晏彻底醒了,他回身一掀被子。
只见床角滚下来一个小东西,那是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
只要他许晏眼睛没瞎,都看得出。
正是盛平公主寸步不离身的物件。
坏了。
庭直自然醉得厉害,一大早还没睡醒就被许晏闯进了客房,活活拖了起来。
“我跟你说件事。”许晏左顾右盼,见了鬼一样。
庭直不敢怠慢,心里乱七八糟地滚过一堆念头。他努力定了定神,侧耳等着听许晏说。
结果那姓许的反而吞吞吐吐半晌,目光从房顶大梁游移到自己鞋尖。
庭直提心吊胆地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许晏叹气“我不想说了。”
庭直当场就炸毛了,这种话说一半的东西怎么还没被砍死呢?
“慢着,”庭直扑上去一把拽住顾昀,怒道,“到底怎么回事?”
许晏这会已经顺着手中的玉佩,缓缓倒腾回了酒醉后的记忆,他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太不是个东西了。
许晏觉得胃里直往上反酸水,痛苦地问庭直道:“我喝多了撒酒疯吗?”
“你也没怎么喝多过吧?”虽然两人在边关也喝酒,但不太敢喝得酩酊大醉,否则不小心有军情误事就不好了。
“怎么,”庭直打量着许晏的脸色,兴致勃勃地问道,“你昨天干什么丢人的事了?”
许晏伸手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庭直脸朝下摁进了被子里,失魂落魄地飘走了,认为自己应该找根腰带上个吊。
一开始,许晏还有几分侥幸地想:“小姑娘不会跟个醉鬼一般见识吧?要是我,我就不往心里去。”
不过这点侥幸很快消失的一干二净,因为许晏清晰记得月初一直在哆嗦,这么看来,月初可能非但往心里去了,还气得要命。
还没等他思量好,许叔就走来了,许晏正人君子似的问道:“王伯,公主呢?”
许叔恭敬地回答,“正要来禀报呢,公主一大早出门就去了安置齐老的宅子。”
居然直接离家出走了!
他身上还有军事处理,也不想见面尴尬,就撒手没有多问。
晚上回到侯府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问了侍卫,说公主还没回来,只是带了口信,要在那边多住几天。
许晏只好无奈地想:“住就住吧,消消气再回来也好。”
谁知月初不知是“气性格外大”还是怎样,一住就是四五天,大有在那边安家落户的意思,许晏其实在长安也待不了多少天,再一走又不定几年看不见,终于按捺不住了,亲自去接她。
许晏被那破旧宅子熏得发晕,咳嗽了两声,撤到房外等着,百无聊赖地看着月初跟老师道别。
他没有踏进门。
他远远看着月初,两人相处已有许多年,很难注意到对方是美是丑,虽然一别三年,到底心有牵挂,面貌轮廓在他心中已有定数。
许晏一直猜测月初像她母亲,如今仔细打量才发现,原来也不尽然,她其实同先帝也有几分相似,一时也瞧不出像谁,只是觉得赏心悦目,煞是好看。
月初身着墨绿长裙,不会有不长眼的人招惹过她吧。
这可说不定,所以她那天才那么害怕。
“对啊,”许晏大脑里豁了个洞,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道,“要是我扑到了左庭直,他肯定不往心里去,长了那么一脸穷酸相,压根不会往哪方面想,吃亏的还是我。”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越想越觉得尴尬,飞快地琢磨了一下,干脆决定装傻,于是若无其事地对走过来的月初说道:“怎么耽搁这么久,老师身体可好?”
月初本就心乱,见他神色平静,心里稍定,“回皇叔,老师一切安好。”
许晏与她并肩走着,习惯性地想伸手搭她的脑袋,刚一抬手,怕月初多心,于是又默默地缩回来背在身后。
她叫他一声皇叔,是情分,不是名分。
月初有时候觉得,只有顶着风浪不停地逆流而行,走到一个自己能看得起自己的地方,或许才能配得上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稍微肖想一下皇叔。
许晏神色稍霁,依然没好气地问:“那你老往这儿,孤男寡女多不好。”
月初随口搪塞道:“找老师喝茶,我有时候心火太旺容易睡不好觉,一来二去,把父王给的玉佩也弄丢了。”
许晏顿住了脚步。
月初继续说,“不知掉哪了,怎么也找不到。”
许大将军在良心的煎熬下沉默了一会,还是从怀中摸出玉佩,一言不发地递给月初。
这惊吓来得猝不及防,一不小心作茧自缚的月初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云淡风轻的小公主手心冒了一层汗,结巴道:“怎么,怎么会,怎么会在皇叔手中?”
许晏顶着他千锤百炼过的脸皮,不动声色地赖道:“不知怎么的掉到我床上了,可能是我那天喝多了发酒疯,不小心给你拽下来了。”
月初心惊胆战地打量着他。
许晏臭不要脸地装无辜道:“怎么了?”
月初忙摇摇头,心里松了口气,知道这事算混过去了,往后还能像从前一样坦然亲密地在一起。然而同时,她又难免有些隐秘的失落。
她怕他知道他的喜欢,又难过他不知道她的喜欢。
她是公主,绝不可能没有名分和说法一辈子猫在侯府里。
空中开始飘起小雪,月初撑伞,一直将伞在往许晏那边推,不多时,露在外面的肩膀就覆上了一层浅浅的雪花,她也不去掸,依然走得不徐不疾,还好像颇为享受似的,讲着这几年的所见所闻。
很久了,他们没有贴心说过体己话了。
许晏一直将她看作小姑娘,头一次与她并肩而行,听她的想法,觉得颇为新鲜,便不插话,只是听。
那夜的事情一晃神就又窜进脑海里,许晏正走神,突兀地一偏头,不料猝不及防地遭遇到了月初的目光。
许晏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以前从来没注意过月初看她的眼神居然是这样的,那目光专注极了,微微映着一点浅浅的雪光,好像要将他整个人装在眼里。
月初先是错愕,随后飞快地移开视线。
许晏一抬手,想要按住她,月初立刻细微地紧绷了一下,虽然只是一瞬,但到底没能逃过许晏的眼睛。
许晏向来不拘小节,一些细枝末节很少会留意,可是那天酒后尴尬还在,使他不由自主地就有些敏感起来。
“错觉吗?”许晏惊疑不定地想着,坐上了马车。
车里许叔备好了暖炉,许晏便靠在一边闭目养神,半睡半醒间,突然感觉到有人靠近,他没睁眼,随后感觉月初将一卷薄毯搭在了他身上,轻得像一片羽毛,好像生怕惊醒他。
许晏一瞬间睡意全消,辛苦地闭着眼继续装,一动也没敢动,脖子都僵了,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他。
世上大概是没有能藏得天衣无缝的心事,只是少了一点细致入微的留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