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四下无人,还下着雨夹雪,来人呵着手,一把油纸撑着伞骨立于雪间,伞下人缓缓正往这边来。
片刻后,一家江南酒楼中,一老一少并肩而坐。
内阁首辅大人薛丙一边吹开劣质的茶沫,一边说,“我带公主出宫,消息传到建宁侯耳里就很不好听了,若是他举刀砍我,月初你可别忘了替我说上几句好话。”
月初对着他噗呲一笑,“原来皇叔在你们安邦卫眼里是一个随意砍人的屠夫。”
薛丙无比真实的看见那小狼崽子跟着老侯爷挥刀冲来的景象,只好苦不堪言的苦笑,“你可千万别忘了。”
三年一晃而过,月初眉目间稚气一扫而去,真正取代的是来自古兰人先天的眉目优势混着汉人的睿智温婉。她想若是经年重逢,他还能否认得出她,她变化这么大,已不再是孩子了。
“该上路了,月初。”
此时古兰和大汉已经开通了商路官道,许晏为了安抚商人,追着沙匪,这群欺善怕恶的强盗是一群不成器的对手。但护安军苦于对方熟悉队形,在沙漠作战得天独厚,若同沙鼠,逃窜于各个角落,实在狡猾。
得到信件的时候,许晏刚刚结束一个多星期的不眠不休,晃晃脑袋都能抖出沙子,好在终于逮住了头目。
护安军将士同古兰的诸位朋友把酒言欢,在利益面前,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结为联盟。
许晏下了马,狠狠灌了口酒,驱了寒气,接过信,抹了把嘴“哪的信?”
送信的小兵双手抱十,“侯府的家信,说是一定要亲手送到大帅手中。”
准是月初那小丫头,许晏混着酒气,想起了小姑娘眉眼如画的模样,便顺顺当当的拆了信。
“无法无天。”许晏哐当将酒壶投掷在地面上。
庭直走上前,“云起,出什么事了?”
许晏一脚踹翻放着火烛的案桌,“调兵,给我调,这不要命的小崽子居然敢不打招呼的乱窜,姑娘家还有没有点体统规矩。”
但想了想自己也是个不着边际的叔叔,把她扔在长安,一放就是三年,一时也不知道该气自己还是气月初。
“把大汉翻个底儿朝天,都得找着她,以我的了解指不定是哪个脑袋别在裤腰的家伙出的馊主意。”
把大汉翻十个身都找不到月初半根汗毛,因为她压根就不在千里之外的大汉,反而在只有十几公里之外的古兰玉山。
她打了一个喷嚏。
她正在梳理着黑发,身上虚拢着鹅黄色的纱巾,困顿无比,她同老师马不停蹄的赶到天上玉泉已是舟车劳顿,昏昏欲睡。
来到此处是以天山圣女传人的身份,光是她的外貌就足以说服古兰天山一派的民众。薛阁老问过月初,他一个疯颠颠的老头,困在后宫中十余年,区区几句话,月初为何这么信他。
打血祭的事情,月初就如此和盘托出了。
“我曾看见过老师的眼睛,寒窖般的洞窟里燃着两团火,那一刻我看见了千军万马葬身于您的眼中。”
此次前来,有任务在身,听说打血祭可用一种符咒控制,若好生使用,如入无人之境,自然事半功倍。这些年也联系了安邦卫不少幸存的谋士和隐士,已是在弦之箭,誓在必发,如今若能控制此等邪术,必然如虎添翼。
薛阁老初春病了一场,隐在山间调养,月初便北上撞撞运气,路过护安军,徘徊许久不入,终究一夹快马,转身离开,她想着他一别三年,让他着急也是好的。
机缘巧合之下回到古兰找到她的表哥埃勒沙,此前一战他失去了一个亲弟弟,正是被许晏打落下马的皇子,自然不肯同几个外戚哥哥居然与汉人结盟,实在不光彩。
他恨汉人恨到死。
“妹妹,我的妹妹。”他的声音本就宏大,在诺大的房间里更是如同打雷,震耳欲聋,“给你看个好东西。”
月初并不想回答这个头脑简单的哥哥,装作不搭理的模样对着铜镜编辫子。对方献宝不成,气的一把扔下手中锋利的长弩,月初听到声响这才回头,看见匍匐在地上赤着上身的少年。
“这东西好看吧,这是我最喜爱的战利品。”
月初有些古怪的瞥了一眼,少年白皙的脊背上满是咬痕,白玉般俊秀的脸上都是汗水,他光着脚,一双脚上全是抽的发紫的血鞭痕。一块完整的光洁的温玉,被踩碎在地面上反复践踏。她听闻这个哥哥喜好男风,此般强人所难实在让人心生厌恶。
最痛苦的是哪怕此刻这个少年依旧头脑清明,缓缓抬起了头,对上月初的目光。月初几乎立刻收紧了手中的象牙梳,这个少年实在长得太干净了,哪怕此时布满漆黑的污渍,像是在地面上被反复摩擦,但那双眼睛如黝黑的泉眼,深不见底,光洁的双腿上若隐若现裹着一件肮脏的灰布。修长的脖颈上挂着栓猎物的铁链,锈迹斑斑的卡在少年人的身上。
那张脸,无声的惊心动魄,月初几乎愣住了。
因为她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她心心念念的许晏。
那张脸她在梦中一次又一次的勾画和描摹,每一寸轮廓都在她的脑海里清晰无比,待她定睛一看,那张魂牵梦绕的幻影又剥离了少年清俊的脸,露出少年真实的长相。
他有些绝望的垂下了头,自知从一处地狱被揪出,很快就要拖入另一处炼狱。
这一眼,只看得许暮朝心中一堵。
埃勒沙一脚踩在少年腰上,身下的他一声不哼,却疼的发颤,应该是还有伤。
表哥对着月初笑笑,“知道他是谁吗?”他看月初一副兴趣不大的模样,有些不悦,怕她不知道自己的诚意,“这小子别看长得瘦弱,不如我们古兰的勇士,但他几年前刺杀我,单枪匹马的埋伏了进来,被我逮着了。这人骨头硬啊,功夫也不赖,活活转断了我十几个勇士的头颅。你说我喜不喜欢这样的英雄,后来宁可自宫也不跟我交欢。要是早跟了我,何必受这些苦呢?而现在我把他给你,你把你的宝贝花灯给我可好,咱们交换。”
一个死物换个一个活物。
“快换吧!”埃勒沙一脚踢在少年腰腹间,这一脚约莫有些重了,少年似乎在胸腔里闷哼一声,顺着力滚到月初身前停下,趴在地上乱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完全看不出之前的狠厉模样。如同精美瓷器的少年低垂着头,对着地面咳了几声,肺腔空荡荡的像是要把他的肺都咳出来。
月初的眼里似乎又看到了许晏,她自知是思念成疾。
她伸出手接过了埃勒沙握在手心的锁链,像是牵过来一条狗。
而她心上的那条小狗远在千里之外的建宁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