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她这么开心,许晏一想到之后两人分隔两地,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又要破碎,就是不知几年后她是否还会认这个皇叔,又或者与他生疏。
男女有别,此后怕是没有这般酣畅淋漓的玩闹打趣。
他看她一眼就少一眼,像是可以看见她生命的轨迹逐渐偏离他的轨道,终将走向一个遥远的终点。
月初此刻只顾看着满目繁华的长安,开心的惊呼了几声,又对着怀中小狗挑衅的叫了几句,那狗东西居然兴致缺缺,许晏怕她影响她的心情,想要抱回狗。
谁知道月初的开心却是溢出言表,她侧头对着许晏说了一句,“我很喜欢...”烟火恰踩时机窜上天空,在她脑后炸开。
烟花不及美人绚烂。
“什么?”许晏指了指天空已经炸开的火光,“听不见。”
月初没有再喊出那一句,她只是甜甜一笑,转头向下看人群涌动,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融入人群有时候并非一件坏事,被人簇拥触碰也并非想象的恶心。
反而异常温暖。
烟花停了,人们却依旧在欢呼雀跃中无法平静,月初远远看见圣上环着新妃下楼,宠妃婀娜,远看就可窥探她的几分骄矜,全身上下戴满稀世珠宝,绫罗绸缎制作的外衣更是奢华无比。
“我最讨厌高丽人了,不学无术,只会用歌舞蛊惑人性,”月初温柔摸着柔软的狗毛,却是逆着长势而抚,“听说高丽有一种邪术,可以改变人的相貌,无论之前有多么丑态,都可以变成倾城美人。她们国家女人的志向就是沦为男人的玩物吗?居然恃宠而骄,何其可悲。”
“这么大的火气?”
“我大将军在外挨饿受冷,而长安城居然劳民伤财办如此一场盛大的生辰宴,为了高丽的一个献宝。每每想着咱们替她们宝贝着就无比烦人。”月初眼中倒映这长安不灭的灯火,“皇叔你,心怀天下,为了这片刻的繁华呕心沥血,值得吗?”
“我又有什么高远的志向呢?我不过是一个插科打诨的武夫,若天下太平,盛世昌平,此后我愿归还帅印,隐世不出,整日垂钓读书,做一个不问庙堂的清明先生,岂不自在?”
“若是,”月初反问,“这天下不太平,动荡民生,你又何如?”
许晏手掌握拳,垂于两侧,抿嘴一笑,那笑居然有几分悲伤,“那云起便穿上盔甲,与敌死搏,至死方休。”他对着车水马龙的长安起誓,“护安军全体将士以血肉驻城,只要还有一个活着,战火就延续不到大汉任何一个安居乐业的百姓身上。”
“皇叔,成为大汉的子民真的很幸福。”
可你救的了城下千万百姓,却救不了身边离你最近的人。
中了打血祭的人,活不过二十岁,每一天都是倒数,日日夜夜困于梦中,有那么一日会永远醒不过来,这具身体有着无限的能量,有着她无法控制和预知的力量,失去意识后,她会做什么呢?
以她对许晏的了解,他马大三哈的性格哪怕她长得丑陋,性格乖戾,都不会弃她于不顾,但如果她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呢?她的暴戾在梦中窥见一二,那个时候皇叔会为了大汉的任何一个百姓杀了她。
万没想到,两人刚下了楼,便看见了勤公公的干儿子殷勤的给两人鞠了一躬,示意圣上有请。
月初除了先帝去世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个所谓哥哥,虽然皇兄的确召见过她几次,都因为她有病在身推拖掉了,许晏不在,她不太想见外人。
窥见圣颜,月初只觉得他与先帝的模样非常相像。
她乖顺的低头行礼,圣上已经喜笑颜开的迎了上来,朗声呼了一句,“小皇叔”,这实在是天大的荣幸,但也很不合适在众人面前如此说,周边都是臣子这是乱了规矩。先帝私下宠许晏,一切用度一向以皇子水平安排,私下叫倒没什么大不敬,在外人面前,当朝天子将年幼时的称呼依旧喊到了今日,足见两人情谊深厚。
“这是盛平?”李清上下打量了一眼月初,双手拍掌“这女孩儿的模样实在生的周正,朕本以为永乐已是天下一绝,看来她在长安都排不上号。这些日子皇兄诸事不熟,忙的发昏,要不是今日看花灯,都见不着你,站近些,我看看。”他握住月初的手,仔细看了看,又比了一下身高,惊讶的不行,“居然有我前胸这么高了。”
大家都笑着,皇家儿女一派温馨祥和的景象。
喜恶皆是隐蔽于皮相之后,月初有些笑不出来。
许晏和皇上闲散交代了几句月初的近况,顺道提了几次幼时第一次看烟花的喜悦,好似那种快乐能穿越而来,覆盖在已经成年的两人身上。
年岁长了,快乐就寡淡了。
幼时可以苦中作乐,可成人的世界哪里又容易二字。
月初随许晏入宫,圣上兴致很高,非拉着皇叔,有说不完的话。宫中举步维艰,他并不容易,今日的烟火放尽了他近日的忧愁。
许晏先是走了几步,才发觉手中花灯,回身将灯塞入月初手中,两人指尖相碰,他的手居然这么凉,月初这才发现他就穿了一件薄薄的秋衣。
月色朦胧,她身后跟着一队亲兵随她四处闲逛,宫中皆知她的身份,无人敢拦她。空着脑袋,她鬼使神差的走到了一座宫殿前,雍容华贵的皇宫居然有这么一处,凄冷幽凉。
月初抬头,看见三个金黄色的大字。
承恩殿。
好名字,只是这地方在奢华的后宫之中有几分扎眼。承恩,却如此破败不受宠,想必是某个不受喜欢的妃子寝殿。
承不起这份恩宠。
她没有在意,又往前走了几步,恰巧碰上了一双眼睛,清明的让她一楞,眼睛的主人完全推开了宫门,露出全部的身躯,此人长发及肩,像是多年未减,腰间悬着一个圆嘴葫芦,覆体的衣服破乱只是刚刚覆体的长度。
他看见月初的脸,声音微微颤抖,“你怎么又出了殿,我说多少遍,不要出去。”此人涕泗横流,扑通一下就跪在殿门口,朝着月初的方向用头重重地磕碰着地面,“公主你也带我走吧。”
秋风瑟瑟,无人回应,月初身后的亲兵刀剑已握在手中。此人跪着,如同破碎的瓷碗,曾经也供奉在高殿,如今却破败不堪。
落叶无声,殿门悠悠关上,月初手中的狗下了地,一转眼,就跑入了宫中。
她伸出双手,恭敬地扶起这位年迈的老人,他的头顶从地底被拉了起来,似乎要栽倒在地。猝不及防的抬起头,对上了目光,月初心中茫然一空,突然觉得自己被对方光着身子一眼看穿了。只消这一眼,打血祭,她与古兰的交集,甚至她对皇叔的心思都被洞穿,她一下子抬不起头了。那些不敢说出口的心思轻轻巧巧在她嘴边转悠。
心思都尘埃落定了。
对上她茫然单纯的眼睛,似乎什么都藏不住,对方却顿住了,摸了摸她的手臂,居然是真实的,不是幻想。
此人眼角泪水立刻就溢了出来,“你是谁?”
月初避开不看他的眼睛,但心中有似乎有了主意。
她说,我叫永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