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流转在大忘川内不留痕迹。而对于早起读书、午后在万象山中修练法诀、到了晚上则对月而坐养炼坤溟幽气的王右文来说,日子更是在弹指间就过去了。
夏末的镇龙岗,漠漠川云游荡在野林乱石之上,凉风卷着细雨在山坞间漂流来去,鸠鸟时不时叫唤一声,石榴树上的果子早已熟烂了,一两片果叶则趁着越见淡薄的暑气飞落在地上,正是:
数声相应鸠呼雨,一片初飞叶报秋。
密林深处,五六株白杨树连排抵着彼此的树根,在中间围出一块圆形的空地。高耸入云的树梢上,伞状的枝叶相互攀附在一叠,却恰好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月光从这道缝隙里钻下来,照在屈腿盘坐的王右文身上。
王右文依照葛闻暇传授给她的《先天经》坤宁化气章修练至今,体内的少阴真气已然浑凝至极。她还不会内视之法,不能直观地看见这一缕真气阴纯无垢的品貌,但她隐隐体会到,自己离凝练出第一口坤溟幽气已经不远了,而此时之关键,则在于那一道四字口诀:
“视死如归。”
自从蓟州回来后,王右文每日用功不辍,在甄姑娘的辅助下,通读了许多万象山中的道门典籍,外加上泉州一行中的所见所感,“生死”二字对如今的王右文来说有了许多新的意涵。
但道理一事,不经意间便会浮于表面。好比道典上时常可见的“道法自然”四个字,虽已有许多古今大家对此发表过注疏和评论,但嘴上说起来,与实际操演起来却不可同日而语。
从初入道途至今,葛闻暇共教授给右文三道口诀,分别对应着坤溟幽气的三道修行关卡。口诀与修行心法不同,后者是六千道藏中类似《先天经》坤宁化气章的典籍经文,其中所叙说的修行步骤容不得任何篡改,否则实修过程中出了差错,断了道途还是轻的,哪怕妄送了性命也有可能。
而口诀则通常是师父专授于后辈门生的修行指引,是师父回头再看走过的路,再三反思之后得出的经验之谈。葛闻暇也曾说过,锻养坤溟幽气的三道口诀均是他为右文量身选定的。当然,古往今来一些悟性超凡之人,或不需要口诀的指引,仅凭心法也能修练成功。
王右文的悟性虽说不上拔尖,但多亏于三羊石窟的伟力,她在第二关“炼气如一”的过程中修成的气机之凝练,放眼同辈中人无有能出其右者。而后她按部就班地修练《先天经》坤宁化气章,许多关口无需多想便迎刃而解。
换句话说,由于三羊石窟的玄妙超出了葛闻暇原本设想的界限,王右文的修行已和葛当初预估的道路有所偏差。
随着王右文体内的少阴真气越发纯实,她开始觉得“视死如归”的口诀实际上并不能助力她炼出第一口坤溟幽气。
一方面,右文凭直觉上的气感已能朦朦胧胧体会到坤溟幽气的质相,她甚至敢断言,若自己此刻强行破关,也能吐纳出一口气象上佳的坤溟幽气。但她越是这么觉得,心底里反倒越没那么着急了。
另一方面,王右文并不想“视死如归”。她已与书伯就这四个字背后的意象连番讨论了许久,虽能明白生死二字从自然轮回、万物更迭的角度来看是互为表里的同一件事,但王右文却对书伯说“还不足够。”
“视死如归这四个字,还不足够。”
“还不足够什么?”
“我也说不清,总之少了些什么东西……”
月下梢头,曜日渐升,王右文结束了一夜的修行,唤来书伯接她回大忘川。二人并肩走在去往草园的路上,有一茬没一茬地接着昨日唠剩下的话头侃侃而谈:
书伯背着手,忽然说道:“右文姑娘,且须知会你一声。等到秋末冬初的时节,我就要离开大忘川了。”
王右文闻言,心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自己早晚也要从大忘川的庇护中迈向更广阔的世界。只是她留意到书伯说的是“离开大忘川”,而并非“出一趟远门”、或者“去一处地方”。这当中暗含的差异可大可小,但到底是在过去一年中对她照拂有加的书伯,王右文于是关心道:“书伯要去哪里?贾婆婆她们呢?”
书伯应道:“我要去西天。童哥还没决定好,贾婆婆、甄姑娘则会继续留在大忘川。”
王右文见书伯点到为止,便也不往深了问,转而打听了一番天芒书院里袁文清、成秋奎等人的近况。书伯随即说道:
“再有一个月就是羚门今年的真传大选了。论修行进度,成秋奎和青皞书院的谭承志并领鳌头,在存想方面已积累了足够的功夫,是最有希望竞逐今年真传首席的资格者。
“今年的三羊宝阵开出十二间上等洞府,因此最近有传言说,羚门或许会放宽真传弟子的名额。往年都只有三个,但这一回却说不定有多少了。毕竟剩下的人中,灵威书院的邹有德、齐晟,岁仓书院的胡臻俭,当然还有袁文清等等,以修为实力而言,都有可能被选中为真传弟子。”
王右文听到“胡臻俭“的名字,下意识地问道:”袁琴笙如今怎么样了?”
“她自言没有修道的天赋,两个月前已经退了学籍……噢,她走前还来找过我,问起你的伤势是否痊愈了。我便说没有什么大碍,让她放心就好。”
王右文点了点头,并不言语。二人也就专心踩着新雨后的空山土路,在忽近忽远的蝉声中走向霸先生的草园。
辰时不到,霸先生仍在草园的后庭歇息着,甄姑娘则已在正房的台阶前铺好了竹席,并立了一把白蜡木制成的遮阳伞。前两周夏日正浓时,童哥就帮着甄姑娘把席簟与棚伞挪来了草园。甄姑娘与王右文便仰坐在伞下,吃着霸先生准备好的冷瓜与凉拌藕丝,一本接一本地阅览万象山中的藏书。
书伯在草园门口与甄姑娘打过招呼后便回去自己的住处了。晨光倾洒下来,正是读书的好时候。
然而当王右文推开万象山的房门时,满架子的书籍竟不翼而飞,嵌进东墙的书柜如今空落落的,唯剩一本薄薄的书册孤零零地横躺在第一行架子正中间,苍色的书封不染尘埃,仿佛从最开始它便已经在那里了。
王右文面带不解地回头望向甄姑娘,见她并没有把万象山的典籍搬空到室外,不免又对这间屋子诡奇多变的调性感到一丝无奈。
走到书架前,王右文默念口诀道:“于无而静,于静见无,自然而然,无知有灵,无知有幽。”
话音刚落,雨粒大小的荧光从屋内四壁冒窜出来。与之前观测到的一样,洁蓝色的荧光像歇息在花叶上的瓢虫一般附着在书柜里仅剩的典籍之上,既没有更多也没有更少。
王右文索性不再试探什么,将少阴真气灌入五指之间,拿起书本来到屋外,交到甄姑娘手中道:“屋子里怎么只剩这一本典籍了?快帮我看看是什么?”
甄姑娘奇道:“只剩这一本了?”目光瞟向屋内,果见书架上空空如也,不禁怪道:“以前是咱们读完一本,万象山就会自动替换上另一本,今天是怎么一回事?”说着接过书本,喃喃念出书封上的五个大字:
“素霓玄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