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齐亨见唐二竟自称是修行中人、且是专程来收他为徒的,吸溜到一半的粉条挂在嘴边,眼神一亮,努着嘴说道:“能寨走呕姐姐吗”,把馃粉吸进嘴里努力咽下去后,又问了一遍:“能带走我姐姐吗?”
唐二佯装思考的模样想了想,摇头道:“你姐姐此生与仙道无缘。”沉吟片刻,又道:“但你可以等你修行有成、机缘合适时,自行去接引你姐姐入道。”
王齐亨放下两只脚,坐直身子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修行有成?”
唐二道:“快则三、五百年,慢则上千年。”
王齐亨一愣神,笑中带苦道:“不成。等我出狱了,还得去侍奉我父母,不能就这么跟你走。”
唐二点头道:“那如果你父母也愿意你跟我走呢?”
王齐亨向前歪了歪身子,双眼又一次闪过微光:“你见过我父母了吗?他们还好吗?我爹的身子怎么样了?”
唐二笑道:“你父母一切都好……实话跟你说吧。我看你器根非凡,是修练仙道的好苗子。如果你愿意跟我回三清道,门派里可以帮你父母结清你们六房在泉州的赊款,也可以帮你一家人移居到别的地方。只是有一个条件。”
王齐亨紧张地咽了一口吐沫,满脸的灰尘盖不住少年对广阔天地的神往:“什么条件?”
唐二道:“你跟我回三清道的世外洞天,往后五十年间,不得过问凡尘俗世,一心一意证道修仙。”
王齐亨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转头望向身后高墙上被十字栅栏分割开来的漏窗。一窗之隔——他与外间世界唯一的通道。
“……”
“行……”
“你安置好我父母、照看好我姐姐,我就答应你。”
“当然。快吃吧。”
王齐亨用脚把没吃完的葱花牛腩粉扒拉近身前,蜷曲着身子将整一张脸都埋在碗中,前额的蓄发有几缕垂在了冒着热气的骨汤里。但他并不在意,反而将脸埋得更深了些,肩膀微微地颤抖着,边吃边说道:“咸了。”
……
……
泉州向东的山岗,法溟带着释真站在街亭西面一块铲平了棱角的高地。从这里望出去,嘉荫城的景貌一览无余。
靠北的一座大宅院中,对比往日这一时辰,本应活泛着人气的宅子里却瞧不见人影,也听不见大户人家繁中有序的动静。善渊盟的修士仍按部就班地驻守在各自的岗位上,等待上峰的指令。
释真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满含乏味的大眼睛看甩向身旁的法溟,虽仍抿着嘴不说话,脸上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咱们还在这儿干嘛呀?
“戒急、戒躁。”
自从唐二与许逸尘离去后,法溟对释真说得最多的便是这四个字。小和尚说不了话,但叹气总是能的,于是故作深沉地舒了一口闷气,随后从袈裟右衽的内衬里取出木鱼和锤头,正准备念佛诵经,却见法溟转过身子,面向亭南的下坡路说道:“来了。”
释真一脸好奇地踮起脚尖放眼望去,光溜溜的头往上一蹬,两颊的粉肉就往下掉。
山坡虽不算陡,但大半边的视野仍被向下的土路遮蔽住了。于是又过了好一会儿,释真才见到一黑一白两团毛茸茸的肉球屁颠屁颠地跑上坡来。
竟是两只娇俏可亲的羚羊幼崽。
释真在西天从未见过羚羊长什么样,一路上虽听法溟描绘过羚羊在三十六州是受律法保护的动物,但到底未曾亲眼目睹过。如今见小羊身上的毛团随着落山风一荡一荡的,他心想撸起来肯定舒服,便咧着笑脸朝两只羊羔跑去,袈裟后摆的金线在日光照映下滋滋生辉。
两只羊崽子正自娱自乐,忽见一个衣着奇异的小儿郎紧步朝自己走来,“咩”地轻叫出声,掉头跑向自家主人。
释真见羊羔怕生,便乖巧地放缓步子,也不穷追猛赶,往前走了两步后,才注意道山坡下方另有一个身影正朝着街亭徐徐走来。
论身长,来人与释真像是一般大的岁数,石青色长衣缝着两三块混色的补丁,拄一根树枝、背着竹篓边走边出声招呼道:“小黑小白,不用怕。”——正是初春时节从大忘川离去的羊生。
法溟踱步来到街亭前,左手轻摇锡杖,叮铃一响,释真便知道是在唤他回去了,于是悠悠荡荡地跑回法溟身后,咕隆灵动的眼瞳在一黑一白两只羊羔与少年人之间窜动不停。
未等羊生站定,法溟竟先一步躬身施礼道:
“贫僧法溟,见过东羊大圣。”
饶是机灵古怪的释真,听闻“东羊大圣”四个字从法溟嘴里迸出来,也不由得神情一肃,立即站直了身躯,朝着羊生合十而拜。
“我还不是东羊。你莫拿四圣尊的名号捧杀我,以为叫一声大圣,我就能放你走了不成?”
未料想羊生一语既出,竟是申斥的口吻,局势在握的容情中更是透着怒意。两只小羊羔感受到主人的不满,抵着头警惕地躲在羊生身后。
法溟见状,握着锡杖的手一紧,试探道:“阿弥陀佛。东羊先生,贫僧在此恭候许久也未敢先行离去,正是为了和您当面一叙。”
羊生侧过身子,瞥一眼法溟身旁的释真,似乎对小和尚的身份颇为好奇,语气上却不放松:“永新城七十多条人命,你倒是不消多说就担在身上。”说着又看了一眼释真,意味深长道:“任你金钟罩修练到什么地步,你就不怕日后,天刑雷劫降在身上么?”
“再更进一步说……”
羊生的眉头阴沉沉地压在眼梢上,就仿佛下一刻说出来的话是这世间最须死守的隐秘。
法溟感应道羊生言有所指,半开半阖的双眸忽然炸出一道精光,四股十二环锡杖“噔”地一声震响。释真心中一惊,耳朵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便连轻风拂过他耳尖也没什么知觉。
羊生正说着,见法溟提前揣测到他的话头,继而故意遮住释真的听觉,冷哼道:
“再更进一步说,大罗界内是否还经受得住天刑雷劫,可是连幽门中人都不敢随意触碰的底线……今日你通古寺借物怪之手妄杀七十六人性命,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就不怕回去西天这一路上,灵幽两道的人来找你麻烦么?”
羊生说得犀利,但法溟却仍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缓声道:“东羊先生此言差矣。”
羊生一言不发,法溟则旁若无人地叙说起来:
“贫僧不证仙道、不求长生、也无心羽化登天,又怎会以芸芸众生的身家性命为赌注,去验证大罗界遭不住天刑雷劫的传言呢。贫僧证的是菩萨果位、是大乘佛果。东羊先生说我通古寺借刀杀人,可在我通古寺看来,灵门也好、幽门也罢,诸位所要追寻的大道又何尝不是大罗界一连番劫难的源头?东羊先生是渡历过苦海的大能,更是为了天下苍生而自损修为的大德,贫僧素来敬佩有加,而先生既肯见贫僧,何不就此听一听贫僧的浅论呢?”
羊生还记得法溟一见到他即说过“有话要叙”,心底里飞快计较了一番,出口问道:“你要和我说的话,是你自己的话,还是通古寺的话?”
法溟闻言,稍一诧异,随即伸手向街亭下的楣子板凳作了个“请”的手势,阿弥陀佛道:“既是贫僧自己的话,也是通古寺希望传达给天下道门的话。”
羊生微眯着眼,沉思片刻后转向一直匍匐在脚边的两只羊崽子,轻声叮嘱道:“去别的地方玩儿吧。过一会儿再回来。”说完,便迈步进到了街亭里面,在朝东的板凳上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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