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找了,封霍死了。”
——这句话斩钉截铁地断了封家大老爷最后的寄望。他整个身子忽然软下来,双手扒着地上翘起来的残砖秃噜下去,日头高挂的天里浑身直冒寒气,左看看高道人,右看看王右文,实在想不明白:再过三天就是他大儿子与二儿子的婚礼,本该是封家大房转运的日子才对,怎么会弄得家破人亡呢?
另一边,高道人紧着一口气,踱步走向王右文正对面三丈远的位置,边走边说道:“这位……道友,在下高定平,受封连盛之托来为他炼两盒丹药……”高定平的目光锁死在右文身上,看她毫无反应,继续试探道:“封连盛身上有几处剑伤,似与道友的气机颇为相近。不知道友可清楚此中内情?”
王右文不愿再在此地多做停留,更不想与封家的人再有什么瓜葛,语速飞快道:“封连盛是被物怪害死的。物怪已被善渊盟的人剿荡干净了。”说完便想催使书伯回大忘川。
高定平确实是封连盛当年远游他方时结交的一位炼丹师。二人虽没有什么两肋插刀的交情,但在修行资源被大门大派瓜分一空的当世,散修与散修之间互为担待、彼此帮扶是证道途中不言自明的默契。
高定平并非要为封连盛的死讨什么说法,他只是想求得一个真相,再酌情帮衬一下封连盛的家人。他见王右文前因后果还没说清就要离去,自然怀疑她有所隐瞒,一口灵气提到胸间,正犹豫是否该强行留住右文时,鼻间气息忽然一冷,身周竟升起一阵白晃晃的霜雾,如同一床铺盖蒙上身子般将自己罩在里面。
高定平立即警觉起来,左手攒一个火符,右手则握着遁走逃命用的飞符,高耸的身躯紧绷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雪白色的雾气中,一个身穿八卦道袍、肘间搭着玲珑玉如意的中年男子缓缓走来。高定平见这人不怒自威,肃穆的容情中泛着一丝不忍,最使他惊怵的是,来者的修为境界比他自己高出不知多少,甚至隐隐散发出一种与大道合流的气感。
中年男子正是从泉州飞遁而来的许逸尘。他第一时间掌握了永新城这半日来的种种变故,在封氏宅邸里觉察到一例隐含着敌意的气息后,为防不测便立即赶了过来。
然而身周这一片霜雾却不是许逸尘的手段,而是紧跟在他身后的唐二施法召唤出来的禁阵。许逸尘前脚才落进封家内宅,唐二后手便将王右文隔绝在禁阵当中。许逸尘对恩师碧落上真的嘱咐从来都是一以贯之,他老人家既说过“以三清道的方便为上”,许逸尘便绝口不对唐二的所作所为有任何干预。
高定平惊见许逸尘出现在面前,心想自己可能趟错了水,匆忙道了一声“打搅”,右手掌间一道玄光乍现,整个人一刻也不停留地撤离去别处了。
对于唐二为何要把她口中的小师叔安守在禁阵,许逸尘没有丝毫猜忌的心思,待高定平远远飞走后,便开始着手估测永新城这一回事故的灾害程度。
按照唐二原本的打算,眼下还不是与自家这位小师叔相认的时候。她施法遮蔽住王右文所在的一方天地,纯粹是为了方便与甄姑娘、书伯等玄器沟通灵识,也是为了避免王右文乘着山河图破空而去时被许逸尘瞧出什么端倪。
“文姐姐,这片霜雾是你三师兄座下的二弟子施法放出来的,我们在这当中说话不会被外人察觉。”
黑白两色的坤行无衽珰从王右文手腕上滑落,原本色纯而晶莹的一对镯子登时变换回甄姑娘、贾婆婆的模样。一道玄光从王右文道袍的内衬口袋里迸飞出来,山河图也重新凝聚成书伯的外貌。
“文姐姐,你这位师侄说,王齐贞这边无奈没能救回来,王齐亨如今却还在泉州大牢里,她会妥妥当当地带回山门去,叫你不用再担心了。”
王右文闻言,悬在心里的最后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此回出门,她这才算做完了自己所能做的事情,尽管当中有太多的不如人意,包括许多原本可以规避的祸事,最后却因为她在境界上的不足或计谋上的短视而无法挽回。
王右文不想让陪在一旁的三位真灵再强说些安慰她的话,便转向书伯抢先说道:“咱们回去吧”。
书伯、甄姑娘与贾婆婆各自交换了一个眼色,顺应着右文道了声“好”,书伯左袖的宽襟便像白绸一般绵绵软软地延展开来,裹住王右文与甄贾两位真灵,启程回大忘川去了。
……
……
泉州,嘉荫城。
面碗大小的漏窗里终于泄进来四束阳光。四束而不是一束,是因为漏窗被一个生满了铁锈的十字栅栏硬生生分割开来。
王齐亨不懂,监牢里的天窗本就小的可怜,为何还要从中间额外切割两次。
初夏时分,太阳上到日中的位置时,阳光会在不足三尺宽、四尺长的狱房里拉出四块斜长斜长的光斑。
大牢里的伙食鲜少是准点送到他面前的,或许是因为王东发给狱头打过招呼吧。王齐亨双肩往臂膀上走的筋脉已经坏死了,连累得他脾经、胃经也不能顺畅运作。
王齐亨心想,像他这样脾胃不好的人,不能按时吃饭可是大问题,不然肚子里拉出来的东西,堆积在狱房西南角的茅坑里总是浑浑噩噩塞着让人晕厥的味道。
伙食不准点,日光却不会背叛他——
但今日不同。
王齐亨早早便醒了,他夜里冒虚汗,或许是着了凉,已有近半个月的时间了。泉州初夏的第一缕晨光是他唯一可以依托的止寒药。手筋还断着,他只能前身贴着地面,像一只被截断了犄角的麋鹿,仰头趴在地上,趴在四束日光每天卯时便会倾洒下来的角度。
但是今天,连阳光也不再准点。
阴天也是常见的。王齐亨这样想着,直到早晨的伙食竟也比晚点的时候还要晚上许久,他才按捺不住心情躁动起来。
终于,面碗大小的漏窗里泄进来四束阳光。
伙食也到了,却不是几个月来一成不变的干馒头配稀饭。
“听说你喜欢吃粉条,这里有加了二斤条的,和只加了葱花的,你要哪个?”
王齐亨抵在地上的脸强扭着仰起来,涣散的瞳仁里映出唐二的面容,与他此时满面尘灰的模样截然相反——“逸容清颜、不堕尘俗”——王齐亨看着唐二,想起自己的姐姐王齐贞,虽比不上眼前人出尘于世外的气质,但眼神里的坚韧却不输给任何人。
他要为这一份坚韧活下去。
王齐亨这般想着,强撑着坐直起来,双臂像即将断裂的柳絮荡在身旁,半个身子向后仰倒,盘着腿翘起两只脚掌来,横在空中互相摩挲着。
脚底板的灰尘就这么一粒粒地脱落下来。
王齐亨已经熟练了用脚吃饭,筷子也好勺子也好,都很熟练。
他也不管拴的死死的牢房里怎么突然冒出一位提着牛腩粉条的女道士,他也管不了那么多。
王齐亨早就定下心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什么都不怕。
唐二的嘴角始终挂着一抹宽慰的浅笑,等王齐亨吃完了带二斤条的粉条,又把添了葱花的那份也推到他脚前,蹲下身躯细声慢语道:
“王齐亨,我名叫唐二,是三清道的一名修士,想收你为徒,你愿意跟我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