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言不发出了天芒书院,夜幕遮面,隐有雨滴淅淅沥沥地落下。
四望一片静谧,书伯回身向右文道:“我们回去吧?”
王右文点点头,便见一团凝重而厚实的水雾从书伯脚底生出。雾气蔓延开来,渐渐将右文罩进其中,盖过头顶那一瞬间,四周忽然一片安静;再下一刻,夜风乍起,附着在身躯的水雾便被吹散干净。
面前是熟悉的草园,羊生与剑姑娘的屋子各亮着灯,正中的屋舍——如今该叫它万象山了罢——一如之前那般寂静,四角攒尖的屋顶栖息在不大不小的庑舍之上,房屋底部垫着一溜石青官阶。
右文此前从未仔细端详过这间屋子的外表;如今一番审视下来,却也无法想象千万年前,究竟有少修为高深之士为了它而断却性命。
回过神来,右文向书伯问道:“泉州那边如何了?”
书伯细数道:“封家定亲的队伍早在年初便到了泉州,各处随喜、打点了一番。五日前,封家二当家也过去后,才在当地的酒楼把结亲的事项敲定妥当。”
右文:“嗯……定在何时成亲?”
书伯:“六月初六。”
右文:“怎么往后拖了大半年?封家可是给两个痴呆儿子结婚,就不怕女方在这期间后悔么?”
书伯叹道:“定亲一事又岂如儿戏?既然说定了日子、换了名符、也向各地官府报备了户籍,除非姑娘出了什么意外,否则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右文皱眉道:“那依你看,泉州这边还会出事么?六爷孙子的手筋已被挑断了,我可不想她们家再有什么三长两短……”
书伯闻言,并未立即应答,而是沉默在原地。
右文追问道:“怎么了?”
书伯缓缓言道:“我这次过去,只觉得她们家……太过平和了些。定亲前度日如常,定亲当晚强颜欢笑一番,回家后则再也不提什么婚事,一切照旧。女儿照顾着父亲,母亲和丫鬟忙着张罗家中其他的活计……”
静思片刻,右文沉吟道:“多谢你了书伯。我大概知道了,你回去吧。”
书伯见右文自顾自在屋前台阶坐下身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只留下一句“大忘川的人都愿意帮忙”,便转身消失在山路的拐角处。
第二日清早,甄姑娘正准备动身去往草园,哼着小曲、沿着小路晃荡了没多久,迎面而来走近一个身影——正是一夜未寝、仍穿着天字班学袍的王右文。
“呀!文姐姐,你怎么来了?”。
右文加快脚步走上前去:“甄姑娘,我来拜托你一件事。”
“好呀好呀。”
右文从袖囊里掏出几张素简和一只形状殊异的笔,交予甄姑娘道:“这是我向霸先生要来的信纸,和据说是我三师兄发明的一款墨水笔。你帮我写两封信呗?
甄姑娘连番点头道:“没问题呀,写什么呢?”
“先写一封信给益州袁家的袁琴笙,落款直接写我的名字……就说我当日被一名善渊盟的前辈救下了性命,找了一处避寒山庄休养生息,让她千万别往泉州王家跑着打听我的下落……”
“嗯嗯,记下了,第二封信呢?”
“写给我的二师兄……”
右文详述了一遍信件内容,眼见甄姑娘竟能一字不差牢记在心,道过几声谢后便往草园去了。
离泉州王家这场莫名其妙的婚事还有小半年的光景,右文决意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赶去现场。倒不是要为这对素未谋面的龙凤胎姐弟讨什么公道——事已至此,她十分清楚这当中所牵扯的业力已经远远大过最初她与封霍的一场口角。
从封家娶亲的立场考虑,他们总归要给两个儿子找来一位妻子,才好将香火延续下去。只不过阴差阳错,因为自己的关系,这份歹运落在了王家六爷的孙女身上。
或许在封家看来,只娶一位姑娘作同胞妻,而并非各给大儿子、二儿子安排一位夫人,已算是仁慈之举了吧。
若说右文最牵挂的是什么,其一,是即将嫁给两个痴呆的王齐贞,以及被挑断手筋、如今正关押在泉州大牢里的王齐亨,姐弟二人有什么心愿,或者她可以从中出些力的?其二,她想去亲自看个确切,昭昭人世,擅自定夺了这桩婚事的两家大人们,究竟是怎样一张嘴脸?
但在此之前,她必须竭尽全力向着更高的境界迈进。
正对着草园的居所,右文缓缓俯下身躯,手指抵在青石台阶的表面,摩挲道:“你就是万象山么……”
此言一出,指尖似触电一般,右文浑身上下一阵哆嗦,定睛再看去,眼前竟浮现出无数个细如蚕丝、状如蜉蝣的深蓝色光点,像是附着在屋舍的表面,一起一伏,游离不定。
推开房门进到屋子里面,目光所及之处,皆被覆盖在类似的光斑当中。
只是自己每踏足一片地方,落脚处的光点便会绕开她身躯所在的位置,无论她伸手抓、还是抻脚踢,屋子里散乱的光点总能及时地避开她。
“搞什么名堂?”
右文大步走向东面的书架,随手取出一本典籍,头也不回便往外走。
如意料之中那般,栖息在书册封面的光点似能看穿右文的一举一动,恰到好处地从典籍上散落至四周。
从书架到房门不过八、九步的距离,右文抓着书本一走一停,行动间出其不意,但任凭她如何卖弄玄虚,近旁的光点不但能预判她的动势,更是时刻与她隔着一段距离。
右文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突然迈开步子跨向屋外。可她双脚刚刚离开石阶踩到草坪时,便觉手中忽然一软,被攒得紧紧的道门典籍竟裂成烤焦了的碎纸,顺着指尖飘落在地上,须臾后竟化成点点蓝色光斑,慢慢消散于空中。
回到房中,只见一小团盘旋飞舞的光点在书架上空出的位子跃动不止,而后凝聚成一股光晕。
不到片刻,方才还被右文拿在手里的典籍在书架上重新显形,其表面仍如之前那般附着着零零散散的光斑。
右文凝神道:“果然有些门道。或许真像大师兄说的那样,等我能将书架上的典籍转移到屋外时,便能突破法决中‘变化之玄微’的境界了……”
如此想着,右文再次来到书架前,却并未急着做些什么,而是闭上双眼,等待意念缓缓沉入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