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让她代替我出去报警,山路她远比我熟悉。
女人还沉在丧子之痛中,我告诉她,有人在作怪,如果不马上报警,杀他儿子的人随时会跑掉,儿子的仇就报不了;到时候让他如何死得瞑目?做娘的必须为儿子做些事情。
她说怕天谴,我说你是怕天谴还是怕村长?
她看我一眼,没说话。
我说,村长已经死了。
她又看了我一眼,说:“好,我马上去镇上,不过,我没驴,只能靠脚走。”
我塞了一张A4纸在她手上,怕她说不清楚,把大致情况写上面,报警时将纸直接给警察看就行。
她拿着纸要走,我拦住了,要她天黑再走,凶手不定躲在哪里看着,现在出山,引起注意,我怕她遭到不测。
交代清楚后,我回到宿舍。
村长的尸体还在隔壁,与我隔着一堵墙。
村民没人敢动尸体,说是怕,但究竟怕什么,说不上来。
早先怕老天爷,后来怕村长,村长死了呢,怕什么?不知道!反正是习惯了怕,就一直怕下去吧。
女娲造人的地方,怎么会造出这么一群人?
又或者,女娲造的人,原本就不是这样的,她理解的“人”,不是我们理解的“人”?
我强迫自己思路回到今晚,这时想到一个人。
牛二。
我不想去怀疑任何一个无辜的好人,我怀疑戏团的人,陆先生死了;我怀疑村长,村长死了;按照这个可笑的逻辑,现在谁被我怀疑上,谁就会死。
进一步可得出结论,我就是凶手。
荒唐,女娲造人之地上演的荒唐哑剧。
但我还是不得不怀疑牛二。
首先,他送的饭里,无疑有问题,初步怀疑是致人昏睡的药物。其次,昨晚他在哪里?
我找到牛二的家,小瓦两坡房,很残旧,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
在他家的门外犹豫了两分钟。
这是我生命中有史以来最漫长的两分钟,一步之间,或生或死。
我还是敲响了大门,顺利进入屋内,目的很简单,天黑后不能再有人死去,拖住他,只要拖到天亮,警察就到了。
我和牛二的对话。
“这两天的事,真是让人难过。”
“我没事,就是随便过来坐坐。”
“刘老师您坐,喝水。”
“我还没跟村长多了解了解,就发生这种事情,唉”
“村长才四十六岁,死得惨哪。”
“哦?他才四十六岁?看起来不像呵。”
“他是四十六岁嘛,属羊。山里人显老。他平日对村里老小很好,哪知死得这么惨,脸都给舔没了。”
“舔没了?”我很好奇他用这个动词来形容。
“嗯,舔没了,给山魈舔没了。”
一时没反应过来。
山魈,有人叫鬼狒狒,《山海经》里说:“南方有赣巨人,人面长臂,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脣蔽其面,因即逃也。”
这种动物从没听说在陕南山区里有,更没听说能像东北老林里的熊瞎子一样用舌头的倒刺舔掉人整张脸。
“山魈是山神派来的,惹了他,死定了,村长就是给活活舔死的。”
把责任推山魈头上,能镇得住胆小又迷信的村民,好主意。
我只是个书生,察言观色并非所长,拖延时间稳住疑犯更没经验,面对牛二,我只能用沉默来对待。
我不走,就坐你这儿,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只要到明天天亮,就是个真正的艳阳天。
牛二的老婆很奇怪为何我还不走,不知道她是否共犯,但明显她知道气氛很不对劲,于是,她找个借口带孩子出门,躲开了。
他不说话。
我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沉默。
晚上九点整。
有人来敲门,门打开,外面站着老蒋和李先生,他们看见我在,脸色立刻就变了,这都是一瞬间的事。
老蒋清清嗓子,想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些,可惜表演太糟糕了。
“都在呢。”他朝我点点头,又扭头问牛二,“牛二,现在村长不在了,能当家的也就你,戏团到这里几天了,出那么多事,本来也不该再问,但既然我们来了,就得弄清楚,接下来这皮影戏还演不演?你看,我们得找个地方商量商量吧,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牛二为难地看看我,再看看他们,半晌,说:
“行吧,那就到村委会办公室,我到那儿再召集几个说得上话的户主,大家定定。”
我觉得自己此刻成了多余的,没权利没理由扣押人家在屋里,跟在后面过去吧,太不像样,毕竟没证据,明目张胆跟踪,这算什么?
有些尴尬,局面变成喜剧了。
我笑笑,说:
“哦,这样啊,那你们商量,我回宿舍了。”
牛二赶紧道:
“刚好一路,刘老师那我们一起走吧。”
他居然体贴地替我想到这个名正言顺盯梢的理由。
我故意落在后面,与前面的人保持五米距离,有时,从背后反而更能看清一个人。
山风在漆黑的夜里吹过,将他们的对话零星吹到耳边。
“戏团有时间限制得提前安排”
“我们也难过”
“听说你属牛,排行老二,所以叫牛二,没错吧”
“这年头,人都不像人”
看着几人进入村委办公室,我回到宿舍,门关上,熄灯,而后坐在窗前,盯住隔壁办公室门口,只要他离开,一定能被发现,因为,我观察过房子构造,房间就一个窗一个门,连在一起。
时间过得很慢,墙的那边如死人墓地,无声无息。
牛二,今晚,会剥下谁的脸皮?
凌晨一点钟,隔壁门“吱呀”一声,开了。
突然想到,牛二,会不会把老蒋他们给杀了?
手心很热,要扣住桌角才能让它不发抖,视线不敢离开隔壁大门,我甚至幻想看到牛二拎着老蒋和李先生的脸皮走出来哈哈大笑。
出来的是老蒋和李先生,神情淡然,没说话,轻轻把门关上,走出院子。
有些诧异,我开始觉得自己的心态已经和牛二那个杀人狂没什么区别,看到人活着出来,竟觉得诧异。
我是不是得到隔壁去看一看,为什么没动静,是不是牛二已经溜掉了?
就在我屁股离开凳子那一刹那,忽觉遍体生寒。
眼花了?
老蒋在消失于院外的黑暗里之前,冷不丁回头,朝这边看来。
他是在看我?
那么昏暗的环境,我却能看到,老蒋嘴角泛起不易察觉的冷笑。
他是在看我!
印象中的老蒋迂腐老实,绝非眼前这个人。
原来我的动作一早就在别人眼里,如笼中白鼠,兀自扑腾以为无人知晓,最后才知点滴都被人看清并做实验用。
两人已消失在黑暗里。
无法动弹,无法确知下一步要如何处理,但愿天快亮吧,葛水村,这个疯狂的泰巴山村,所发生的一切已经远远超出我的承受范围,交给警察,才是最好的抉择。
“砰”
门被敲响,一声。
门外,是谁?
良久,响起第二声,“砰”。
我调整角度,缓缓转到另一边,从窗户看出去,一个男人站在黑暗中,垂首,看不清脸庞。
看身形,是牛二。
他把手一寸一寸抬到门上,“砰”,第三声。
我抄起桌上的美工刀,走到门前,耳朵贴在门上,黑暗中,传来呼吸声,断断续续如抽拉风箱,还有血的味道,浓烈腥臭。
躲无可躲,既然找上门,也只有与之周旋了,但愿能撑到天亮。
把美工刀藏身后,开门迎客。
果然是牛二。
他低着头,站在漆黑中,不动。
我也没动,攥紧身后的刀片。
在门外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不可见中,牛二抬起头,慢慢地,抬起头
我见到自有生命以来,最骇人的情形,至今想起,仍惊悚颤抖,不能自控。
这个人,是牛二吗?
没错,是牛二。
他已经被人剥去脸皮,血糊糊一片,脸上五官扭成一团,眼球如泡在血里一般,艳红、诡异。嘴巴翕张,发不出声,双唇微向外努,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救命!”
我张大嘴巴,除了“啊啊”作响,已不能有任何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