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是山区妇女,但通晓人性,看出来他眼神里的意思,这更加撩起心中的不安和恐惧,可怕的念头才忘却个把小时,又浮起来,按也按不下去。
“不是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他在那地方工作。”
急中生智捏造出这话,与其是解释,倒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罗山离这里还要三小时的车,现在下午两点半,三点半有班车去那儿的,我以前跑货经常跑罗山,那地方我熟,殡仪馆就在南郊,去了问当地人就知道。”
茶花大喜过望,没想到这么顺利,连连点头鞠躬。
男人摆手道:
“不用这么大礼,出来都不容易,都是乡里乡亲的,能帮就帮,没什么大不了。你一个女人家跑这么远也不容易,等下我有个小货车要去车站拉货,让司机拉你过去吧。”
临走时,茶花一再叮嘱二丫,遇到事儿别跟人争执,要走正道,踏实勤快,准错不了。二丫拼命点头,送她送到厂门口,茶花上车回头,看到二丫站在那儿,擦眼泪。
茶花忍不住眼泪也下来了,这么小的姑娘,放这儿,虽说有个老舅,毕竟人生地不熟,任谁都不放心。
颠到罗山,已经华灯初上。
罗山是个小城市,但在从未离开过山区的茶花来说,已经大得足以让人迷糊。
饥肠辘辘,手提两个编织袋,在路边买了一个鸡蛋饼,狼吞虎咽吞下去,喉咙很干,又不舍得买瓶矿泉水,使劲咽了口唾沫,开始四处打听罗山殡仪馆怎么走。
没人愿意和来路不明又蓬头垢面的山区妇女搭话,哪怕举手之劳告诉她殡仪馆怎么走都不愿意。
这让茶花很困惑,在山里,虽然穷,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不会迷路,可这里不一样,每个人脸都绷着,像背负深仇大恨,没人愿意和陌生人多说一句话。
几声响雷滚过,“噼噼啪啪”下雨了。
车站旁,是座很高很大的桥,下面有几个很大的桥洞,茶花拖着行李,跑到洞里,坐下来,茫然四顾。
雨天,桥洞里,阴森恐怖。
窸窸窣窣,有东西在作响,越来越近
光线极暗,角落里,地上,有个东西,毛茸茸,一拱一拱,缓缓蠕动过来。
茶花的头发根一下竖起来,喉咙“咯咯”响。
什么东西?
那东西挪到面前,停住。
是张破烂肮脏的毛毯,毛毯下,竟伸出颗人头来。
络腮胡子,双眼无神,头发极长,纠结在一起,看样子很久没洗了。
“这里有人住了。”
怪人的声音嘶哑难听,听得茶花心里发毛。
“跟你说话呢,别怕,我是人,不是鬼,就是腿脚不方便。”
她一下松了口气,回道:
“外面下雨,我进来避避,对不住了大哥。”
那人躺在毯子里上下打量一番,又把头缩回毯子里,说:
“行,我以为你要住这里,提前跟你打声招呼,你避雨吧。”
“谢谢大哥。”
沉默,桥洞外,雨“哗哗”地下着,天地间,被无数水线连接起来,模糊不定。
“呃”毛毯下的人,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这位大姐,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去找我家男人。”
“你家男人在罗山吗?”
“是啊。对了,这位大哥,你知道罗山殡仪馆在哪儿吗?”
“罗山殡仪馆离这里不远啊,罗山城本来就小,喏,你看,沿着路一直去,走到底,转左手边,就能看到了。”
怪人指着洞口正对着的大路说道。
“不过,你要走路去的话,恐怕得走上一个多小时。”
他又强调道。
总是有好人的,茶花心想。
坐在洞口,她打了个盹,迷糊中,梦见石子朝她走来,手里握着一束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递给她看,她好奇地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束头发,那头发下面,还无缘无故地着火,“哧哧”地烧了起来,她想喊,可喊不出声,手脚不能动,然后,就醒来了。
睁开眼,雨已停,夜风吹来,凉意逼人。
茶花拖起两个袋子,离开桥洞,走上那条看起来很近,实际却很遥远的路。
这座城市无论繁华还是冷清,都与她无关。
她想找到石子,她的男人,然后,和他一起离开这个不属于他们的地方,一起回家。
故乡是座大山,但在那里,他们不会迷路。
午夜的城市,荒无人烟。
安静,听不到犬吠声和蛐蛐的叫声,剩下茶花一人,孤独前行,编织袋在身后与水泥路面摩擦发出“沙沙”声,弥漫在夜的黑色里。
到罗山殡仪馆时,天还没亮。
东边,甚至连一抹鱼肚白都没见到。
“罗山殡仪馆”五个字在门楣上,阴沉晦暗。
茶花走到旁边的胡同口,挨着一个窗户,坐下。
等天亮,门开了,就能见到自己的男人,想想,都能笑出来。
解放鞋本来就裂的,泡到水,口子更大,麻布做的袜子全湿了,走路时,“吱吱”响。
她把鞋子袜子都脱下来,趁石子还没出来,把袜子晾一晾,这时,外边,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低沉,听不清楚。
茶花好奇,这么晚,谁还在外面,就从胡同里伸头出去看。
两个男的,穿的黑衣黑裤,面无表情,手上,各抓一把纸钱,往天上撒。
其中一个,怎么这般面熟?
陈东升!
是陈东升!
这个天杀的死尸,怎么在这里?
她觉得呼吸有点困难起来,想跑,可迈不动,也不敢动,她怕要是自己跑了,天亮,就见不到石子了。
“尘归尘,土归土一路走好”
他嘴里念念叨叨,离得有点远,只能听到这两句。
另一个人说话了,声音有点大,道:“你刚从哪里来的?味儿这么大。”
“从坟里出来。”
从坟里出来,这个死尸。
他们竟朝这边过来了!
“东升,怕鬼不?”
“呵,我不就是鬼吗?”
死尸,露出难看的笑容,脸上的斑点在夜里,更加显眼。
“那也是,半夜出没,就是鬼。”
“嗯。”
“东升,今天心里有事儿?”
“是,我老在想,去石子家时,和他老婆说的那些话,是不是错了?”
“你说什么了?”
死尸明显不耐烦,道:
“什么说什么,不是都和你们说了嘛,就说石子被砸死的事儿,你怎么记性这么差。”
“哦,那不怨你,况且,昭山也不知道我们两个临时换了。”
换了?换了什么?
昭山又是谁?
他们是不是想密谋害石子?
两人没再谈下去,拐个弯,进去了。
茶花大气不敢出,憋着缩进胡同里,等人进去了,才悄悄站起来。
手上提两个大编织袋,走动不方便,她就是想偷偷跟在这些死人后面进去看看,她得早点找到石子。
她男人性子直,是个闷葫芦,没那些弯弯绕绕的肠子,被他们害了怕还是不知道。
茶花把袋子留在胡同口,摸到殡仪馆门前。
门,虚掩着。
这是扇旧铁门,很大很沉,推过去,“吱呀”一声尖叫,在死寂的黑夜里,惊心动魄。
茶花一下站在那儿,不敢动,怕死尸闻声而出。
阴冷的风,从里面灌出来。
有人在风里,偷偷地笑。
四处张望,未见一个人影,到处是黑的,连天上的月亮,都被遮蔽,无光。
“茶花。”
有人在呼喊她,从某个角落里发出的声音,很远,又像很近。
走道尽头,那棵茂密的棕树摇了一下,好像有个白色的人躲后面,模糊不清。
茶花心脏快速地跳起来。
那声音,沙哑、低沉,是石子。
踮着脚小步快跑过去,棕树后,空空如也。
石子,你去哪里了?
这地方,像地宫,阴风阵阵,很多看不见的人,在身边走来走去,窃窃私语,狰狞作怪。
恐慌,巨大的恐慌,渗入骨头里,发抖。
坐到石凳上,靠着围栏,思绪开始胡乱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她才七岁。
清明节,父亲去遥远的对面山上上坟,清晨出去,一直到深夜,没回来。
第二天,父亲没回来。
第三天,父亲还是没回来。
母亲在家里号啕大哭,说父亲被狼叼走了。
这怎么可能,父亲在她心里几乎无所不能,他能把茶花抱起来往上丢,再稳稳接住,他就是大山里最有力气的人,怎么会被土狼叼走呢?
她是大女儿,下面四个弟弟妹妹,母亲失魂落魄六神无主,把父亲找回来的重任撂到她肩上,七岁的茶花坚信,父亲正在对面山里某个角落,躲着,等她走过去,跳起来大叫一声,然后哈哈大笑抱着茶花回家。
一定是这样。
瘦小的茶花出发了,号啕的哭声和弟弟妹妹的吵闹声在身后越来越远,那个夜晚,也像今天这样,冷得瘆人。
走到村口,好心的七婶追上来,塞了两块馍在她兜里,摸摸茶花的头,擦着眼泪,一声叹息,离开。
记忆中走了很久。
山路从未这样漫长过,怎么走也走不完。
一开始还好,越往后,心里越怕,平日的鸟儿也不见了,大山,像奶奶故事里的恶鬼,阴森诡异,正张开大口,要将她吞下。
七岁的茶花边走边哭,边哭边走,不停地重复喊道:
“爹,你在哪里,爹”
父亲始终没有出现,一路上,除了树,还是树,这山,好像永远也走不出去。
实在走不动,坐在树墩上,茫然四顾,不知接下来路在哪里。
那是生命中第一次深切感受到绝望。
眼皮有些沉重,越来越沉,很沉
靠在树墩上,睡着了。
踩在厚厚的松树叶层上,“吱吱”作响,阳光洒落下来,透过头顶枝叶,点点斑斑映照在眼睛里,一点儿也不刺眼。
很安静,没有鸟叫,没有虫鸣,猴子和松鼠都藏起来,一个人也没有。
走啊,走啊,就这么不停地走。
远处,父亲站在一棵大松树下,笑着,摆手让小茶花过去。
她呼喊着,奔去,以为父亲就在眼前,可怎么追,也追不上,父亲,别走,别走
七岁的茶花,发高烧,几乎死在寂静的大山怀中。
一个老猎人路过,发现她一直喃喃自语,双眼紧闭,于是把她抱回去,待得烧退了,第三天,才把她送回家。
父亲,始终没有回来。
石子,是不是也像父亲一样,走进这座叫城市的大山里,迷路了,出不来?
前面走廊突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有人在走动,不止一个人。
走廊尽头,一个房间门,被人打开,很快,又合上。
会不会是石子?
茶花站起来,发现脚已经麻痹,拼命捶了好几下,才蹑手蹑脚跟过去,站到门前,屏住呼吸,贴门而听。
里面明显有几个人在,其中两人在对话。
“快点,时间到了。”
“嗯。”
“这群皮娃儿,把放外面的贡品偷了,明天,等我收拾他们。”
“算了,都是没家管的孩子。”
“皮娃儿”,“等我收拾他们”,这个语气,这个腔调,浑厚响亮,那是,电话里那人的声音。
她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那天跟她通话的,是里面的这个人,而不是石子。
要承认这一点,很痛苦,但却是事实。
茶花捂着胸口,几乎一口气没能喘过去。
“快点,石子等着呢。”
什么?
他说什么?
他说石子等着呢!
石子,石子果然在,石子没事,茶花忍不住想大声欢呼,激动之下,不顾突兀,直接把门推开,压抑不住的狂喜洋溢在脸上。
屋里灯光昏暗,五六个人在里面,望着突如其来的茶花,愣住了。
陈东升也在里面,他最先反应过来,不知所措,走上来,一直搓着手,很不安,问道:
“大嫂,你怎么来了?”
扭头向其他几人介绍,这是大嫂,石子的老婆。
另一个红脸壮实的男人走过来,满脸疑惑,向茶花鞠了个躬,说道:
“大嫂,我叫昭山,是石子的兄弟,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浑厚响亮。
茶花有点愤怒,直截了当质问道:
“前几天是你这个兄弟假装石子打电话给我是吧?我听得出你声音,你啥意思?我家石子呢?”
几个人全都安静下来,没人说话。
茶花注意到,他们,都在有意无意地挡住背后的东西。
“石子呢?”
又问了一遍,声音有点变了。
几个人,默默地向边上让开。
石子。
茶花的男人,石子。
他在静静笑着,看着他的女人,一言不发。
他的面前,白色烛光跳跃,烟雾缭绕。
茶花觉得全身所有的血全部涌上头,一下涨起来,天旋地转,眼前发黑,缓缓倒下。
倒下前,石子的笑容,在十二寸的黑白照片中,成了最后的记忆,对她的男人,最后的记忆。
几天后,茶花,抱着骨灰坛,回到大山里。
石子在工地上被钢筋砸到头,当场死去。工头跑得无影无踪,连一分钱赔偿都拿不到。他的兄弟们商量后决定向茶花隐瞒这件事情,大家凑钱每月以石子的名义给茶花汇钱,还让昭山假冒石子给家里打电话。他们还让黑猪去给茶花送钱,顺便去看看家里还有什么需要帮忙,黑猪上火车前得了痢疾,临时叫陈东升顶替去了,其他人都不知道。昭山在电话里被茶花追问是谁死了,随口说是陈东升,那时,他并不知道,陈东升已经在茶花家里,他更没想到,陈东升一时不忍,将真相都说了出来。
茶花抱着石子,坐在自家屋后的土堆上,喃喃道:
“石子,东升他们说,找到你的笔记本,上面最后一句话写的是,想回家,想回故乡的大山。今天,我把你带回来了,你看看,这山,这田,这天,是不是跟以前一样?”
“石子,你的兄弟已经尽力了,他们为凑钱给你办后事,都到殡仪馆去修坟做零工,这份情义,咱们得还上。所以,我就算卖血,也要供两个娃儿读书成才,以后报答他们的几个叔叔。”
“石子,你安心睡吧,咱们已经回到故乡,回到家里,咱们再也不出去了,就这么好好过日子,你看我,我看你,你说,这是不是挺好的?”
陕西,榆林大山里,茶花,和她的丈夫,坐在夕阳下的土堆上,身后,拉下很长很长的影子,投射在这片故乡的土地上,悠远,漫长
听众朋友们,今晚关于故乡的故事,就和大家分享到这里。
有些朋友可能会觉得奇怪,问我从哪里听到的这个故事。
我的故乡,在陕西榆林的大山里。
我的母亲,叫茶花。
我的父亲,叫石子。
我的小名,叫大娃。
十六年前,我的父亲,在一座叫城市的大山里迷路了,是我的母亲,把他带了回来。
从此,两人,再也没离开过故乡。
好了,今晚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感谢您的收听,我们明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