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那我先走了。”
茶花没回答,她很怕这个死去的人突然变出张鬼脸。
东升从屋后转到前门,茶花和俩孩子跟在后面。
走了两步,突然,停住了。
茶花很后悔刚才没叫邻居七婶她们过来,人多,胆也壮。
东升想干吗?
他,缓缓,转过身。
脸上,竟有深切悲痛之意。
“大嫂,有个事,不知怎么和你说。”
茶花发现,他脸上,长了年轻人所没有的老人斑,这难道是老人口里说的尸斑?
这天杀的死尸,他想怎么样?
“本来我不能说的,但是,我觉得不能瞒着你。”
他想说什么?
是不是想说他其实已经死了?
见茶花没反应,东升强调一句:“这关系到你和孩子以后的生活。”
什么意思?
“大嫂,你一定要挺住,放心,石子有我们这些兄弟,再怎么样,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都会帮你把孩子拉扯大的。”
茶花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东升,抿抿嘴唇,像下了很大决心,一字一句,告诉茶花:
“大嫂,石子,在工地里,被钢筋敲在头上,死了。”
“啥?”
茶花脱口而出。
“石子,死了。”
茶花,这个山区妇女的怒火,一下被点起来,歇斯底里,大喊大叫道:
“你给我滚,你这个死人,你给我滚!”
俩孩子被吓到,哇哇大哭。
东升走上前,试图解释,茶花连推带搡,东升一下扑到泥地上,张大嘴巴,惊愕不已。
茶花失控了,抄起身边的菜筐和土豆,劈头盖脸砸过去,全落在东升身上,边打边嚎道:
“你个死人,你来干什么,滚,你死了还来干什么”
狼狈不堪,爬起来后,看了两个哭得鼻涕眼泪抹满脸的孩子一眼,留下句话:
“大嫂,你别难过,保重身体,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有什么需要,一定要给电话,我们都会帮忙。”
留下张字条,走了。
大娃跑过去,把字条抓手里,翻来覆去把玩,二娃边抹眼泪边拉哥哥的手臂要求一起玩,大娃不肯,两人扭打起来,吵吵闹闹,折腾个没完。
茶花一屁股坐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堵得紧。
这天杀的死人,张嘴没好话,石子还好好的,怎么会死。
石子还好好的
茶花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可这念头,像河里飘着的葫芦,按下去,浮上来,再按下去,再浮上来
刚才,电话里的声音,好像,不是石子。
他说是感冒了,可那声音,不像是感冒,倒像是,完全的,另一个人的声音。
石子说话沙哑低沉,电话里的声音,浑厚响亮。
更重要的是,电话里的人,说话,好像,不是本地口音,尾音更重,而且,似乎故意避免多说话,每句都用最少的字讲完。
可是以前,在很久以前,石子跟她,直接通过几次电话,也是这样,潦草说几句就对付过去的呀。
矛盾,痛苦,揪心。
不,石子不会死,都是那天杀的陈东升,石子给你家里筹钱,你跑来报丧,你恩将仇报,你
对了,三千块钱。
几乎把这事给忘了,茶花从床板下翻出簇新的钞票,还在,整整齐齐。
陈东升今天来就是为骗我说石子死了吗?
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管不了那么多,他陈东升死还是没死跟我没关系,现在得找到石子,石子,一定不会有事的,只要找到石子,就没事了。
可怎么找到石子呢?
连他人现在在哪儿都不晓得。
找村长。
在山区,村长一人囊括所有职能,村民无法解决的问题,最后都要找到他身上。
茶花没把事情来龙去脉告诉村长,不是不想说,是这事儿实在说不清,她只告诉村长说二娃实在病得厉害,要找他爹回来。
村长在桌上敲敲旱烟,愁眉苦脸道:
“人不好找,村里这么多人在外面务工,他在哪儿,你不知道,我能知道?”
茶花要哭出来,嗓子很涩,几乎是在哀求了。
“村长,您想想办法,这事儿真是急,您给想想办法呀。”
村长站起来,背着手,转了几圈,“呀”一声喊道:
“有了,今天石子不是打过村委会的电话吗,我让栓子把电话找出来,你给打过去,问问电话那头的人,不就知道了?”
茶花心里一下亮堂起来,要不说人家能当村长呢,就是有办法。
栓子也不大懂这个,鼓捣半天,才把号码给找出来。
“喏,打通了,你直接跟那边说吧,我地里活儿还没干呢。”
栓子把话筒塞茶花手里,走了。
她的手心全是汗,心跳得厉害。
有人接通电话。
“喂,谁啊?”
“喂,喂,大叔我是茶花我找石子。”
“什么花?”
“茶花,我是茶花。”
“什么花,没听懂。你找谁?”
“石子,我找石子。”
“没这个人。”
电话被掐断了。
茶花亮堂的心一下又暗下去,哭丧着脸找回村长。
村长的黑脸立马虎起来,骂道:“蠢婆娘,打个电话都不会,我来打,看着。”
村长自己拨号码,打过去。
“喂,老兄,你那有个叫潘石子的人不?”
“没有,怎么又打电话来问,不是告诉你们没这人了吗?”
电话那边的人语气明显不耐烦。
村长有点尴尬,可在茶花面前,又不能扫了面子,只能硬头皮问下去。
“老兄,那你那儿是什么地方?”
“罗山殡仪馆。”
“啥?”
“罗山殡仪馆!”
“什么馆?”
那人被激怒了。
“殡仪馆,烧死人的地方,你要再打电话来,我不客气了,格老子的。”
电话被掐断。
村长张大嘴巴,扭过头,看着茶花,说道:
“是个烧死人的地方。”
烧死人的地方。
回去路上,茶花反复念叨,烧死人的地方。
夜晚,愁断心肠的夜晚。
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窗外月光投射在屋里,墙上有个狰狞的影子,扭曲怪异。
似乎有人躲在某个角落,窃窃私语。
“谁?”
茶花一下跳起,抄起擀面杖,颤着嗓子问道。
“刷——”,人影从窗前闪过。
她伸头出去看,隐约看到,好像有个背影,消失在巷尾。
背影,像石子,又不像石子。
她觉得,自己快发疯了。
回到床上,把俩孩子全都摇醒,咬牙切齿问他们今天玩的字条在哪里。
孩子睡得迷迷糊糊,根本不知道妈妈在说什么,被吵醒,很不情愿,二娃开始酝酿情绪要哭出来。
问不出所以然,她把两人的衣服裤子全翻出来找,结果,在大娃的裤袋里搜到皱巴巴的字条,上面扭扭曲曲写有着陈东升的联系方式,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茶花一夜没睡,睁大眼睛等到天亮。
天亮以后,她要去村委会打电话给陈东升,给这个死去的人,她要逼他亲口说出石子没事还活着。
茶花,开始失去理智了。
这次,是她自己拨的电话。
“喂。”
“怎么又是你?我认得电话,我说你们那儿是怎么回事?还有完没完?”
“啊?大叔,不是,我找”
“这里是殡仪馆,烧死人的地方,不是公安局,不是街道办事处,你们找人得去那种地方找,天天打电话来做什么呢?”
“我”
挂断了。
昨天电话里的人,茶花听得出声音。
脚一软,坐到地上号啕大哭。
远远超出她的想象范围和承受能力,诡异莫名,绕来绕去,都在那个叫“罗山殡仪馆”的烧死人地方。
天杀的陈东升,如果不是他来送这三千块钱,什么事都没有,石子好好的还在和我通电话,怎么会死,现在弄得吃不下坐不安,打电话过去又是个烧死人的地方,这如何是好。
石子要有个三长两短,娘仨可怎么过?
“婶儿,怎么啦?”
二丫进来,看见坐地上呜咽抽泣的茶花,吓一跳,问道。
“二丫,你婶子命苦哇。”
“咋回事嘛?”
没回答。
二丫年纪小,碰到这种情况不知怎么处理,闷头搭不上话,陪着坐了会儿,站起来,对茶花说道:
“婶儿,我来村委会打张证明的,明天我就去广东打工了,先跟您道个别。”
没回应,二丫转身要走。
茶花突然抬起头,追问道:
“你说啥?你要去哪里?”
二丫觉得奇怪,婶子咋这么大动静。
“去广东打工啊。”
对,去广东,找石子去,要亲眼看到他,就算给他骂死也不怕,他要动手打我就让他打,能瞅着他好好的,比啥都强。
大胆的想法把自己都吓一跳。
“二丫,明天婶子和你一块儿去广东。”
“啊?”
“别忘了,明天出去前,到婶子家喊声,咱们一块儿去。”
茶花连夜把两个孩子送到七婶屋里,吓唬他们如果敢在七婶家闹腾,过几天爹回来抽死他们。
七婶们和村长都不知道茶花到底要去广东干吗,她连自己男人在哪个疙瘩都不晓得。
她心里觉得,广东能有多大,那个烧死人的地方叫“罗山殡仪馆”,好歹读过小学,这几字还是认得的,肯定是在一个叫罗山的地方,只要找到罗山,就能找到石子。
至于路途辛苦,不算什么,平日山里进进出出,几十里脚程难不倒人,就不相信广东能比连绵的群山还要大。
带上三千块钱,茶花,走了。
这一路,茶花第一次离开大山,第一次坐汽车,第一次到城里,第一次看到男男女女在大街上搂搂抱抱啃来啃去。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尽快找到石子,在火车上的两天里,一合眼,就做噩梦,头快要爆炸了。
东莞。
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裹挟在中间,拥到大街上,人群四散去,剩下她和二丫在路边,茫然四顾。
“你是二丫?”
一个矮墩胖实的男人走过来,问道。
二丫提提手里的编织袋,怯生生回道:
“是的,我娘让我来这里等人。”
中年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二丫,茶花急了,挡在二丫身前,可惜没把擀面杖带出来,否则这男人下一秒钟将抱头鼠窜。
男人露出一口黑牙,笑笑道:
“说起来,俺还是二丫她娘的舅舅呢。”
二丫点点头,说:“婶儿,我娘说是我老舅。”
茶花有点尴尬,朝男人点点头。
两人跟着来到个工厂里,地方看起来很大,各色人匆匆进出,无人来得及看他们一眼。
“你们先在这里落脚,现在东莞工厂招工不好招,工钱比以前高,我和这里老板熟,让他给你们安排个住在一起的宿舍,好有个照应。”
茶花急得手乱摆,脸涨得通红,道:
“她老舅,我不是来打工的,我来找我男人。”
“找你男人?你男人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有个地方,叫罗山殡仪馆,他可能在那儿。”
“你男人在殡仪馆?”
男人好奇地看着她,眼神里有些同情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