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再去一次大生叔家,总觉得,他有事情在瞒着。
那时候没有路灯,村里巷子多且窄,绕了七八个圈后,远远就看到他家的大门,往外透着昏黄的灯光。
正走着,有个人匆匆在我身边擦过,身上一股鱼腥味很明显。
沿海渔村的人几乎人人身上都有鱼腥味,只不过这个人特别明显。
我没去多想,低着头走路。
走到大生叔家门口时,我突然发现,有水渍,从他家里面一直延伸出来,冲我刚才来的路上去,消失在黑暗里。
父亲!
刚才那个从我身边擦过的人是父亲!
那天晚上最后的印象就是他身上一直在滴水,像刚从海里捞出来的。
我一路赶上去,没看到人,开始大喊“阿爹、阿爹”,喊到后面声音开始哽咽。
大生叔闻声跑出来,把我拉进他屋里,关上门,焦急地说:
“你瞎嚷嚷什么呀,你让村里人听到心里得多慌?你这个孩子!”
“大生叔,你不要瞒我了,我知道刚才那个是我阿爹!”
“我跟你说,你看错了!”
我几乎声泪俱下,哀求道:
“大生叔,我求你了,你就告诉我阿爹到底在哪里好不好?”
大生叔没说话,低头抽闷烟。
良久,他终于开口了,说:“你阿爹确实还活着,刚才那个人,就是他!”
我一听,高兴得差点晕过去,抓住大生叔的手臂,连连问道:“是真的吗?大生叔,你没骗我吗?我阿爹在哪里?你快带我去见他啊!”
“你先听我说。你坐下来,听我说。”
“那天我们三个出海,是你阿爹要我们回来骗你说他落海死掉了。”
我瞪大眼睛,很不解。
“为什么?我阿爹为什么要这样做?”
“说实话,我和你根叔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是一个劲告诉我们,他得躲起来,怕有些事情你接受不了,还说会经常偷偷回来看你,其他的我真不知道了,刚才也是你阿爹主动找来的!”
“那他躲在哪里啊?”
“这个我们也不清楚,就知道他每次来都是全身滴水的像从海里捞出来,但你说他躲海里吧又不可能,又不是个贝壳什么的能在水里憋着,唉你们这家子也真是多灾多难”
其实不知道父亲躲在哪里也没关系,他一定还会出现。
只要看到他,绝不会再让他走了!
我相信十七岁的自己,经过重重生活磨难后,不管再有什么天大的事情,都已经有足够的决心与勇气和父亲站在一起承担。
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感谢这些人生的苦难,如果不是因为经历过这些事,我不会对亲情有那么深刻的体会和感悟,而是继续沉浸在“文化大革命”的打打杀杀中,最后成为情感上的畸形儿。
我知道父亲一定会回来看我,但我没想到会那么快!
第四天晚上,海上又变天了,海浪呼啸而来,一波接一波拍在沙滩上。
我待在屋中,心里突然觉得很慌,这种感觉和父亲失踪那晚等待的心情一模一样。
就在坐立不安的时候,门开了。
门外进来一个人,抖抖身上的水,取下斗笠,抬起头来微笑着看着我!
父亲!
是父亲!
父亲终于回来了!
我冲上前,紧紧和父亲拥抱在一起!
“阿爹”我已经哽咽得话都说不出来。
父亲没说话,轻轻叹着气。
“阿爹,这段时间你跑哪里去了?为什么要骗我说你落海里了?”
父亲沉闷着,好一会儿,才说话:“我本打算离开这里,又怕你一人过不下去,没个照应,所以躲鬼龙观里,和老道士一起修行,他知道我们这家人的来处,我想在他身上找到一些答案。那天你们来砸道观,我从后面跑掉,第二天找个机会,把老道士救走了,如果他落在红卫兵手里,我怕他经受不了折磨。”
“那你们现在在哪里啊?为什么不回家来住?如果陆向阳他们敢来抓老道士,我揍死他!”
“老道士过世了!我现在躲在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你不要问我躲在哪里,我不会告诉你的!”
我的心被揪了一下,问道:“阿爹,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你说呀!”
父亲又陷入沉默中,在昏黄的灯火下,看着我,过了很久,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把头伸到我面前,说:“你看看我耳朵后面。”
我有些疑惑,走到父亲背后,凑近他的耳朵,就着微弱的灯光,我看到两边耳朵后面都有一块椭圆形黑糊糊的东西,没看清楚,又把头凑近看。
一个惊雷在头上炸开!
我看到
父亲,他的耳朵背后,居然长着鱼鳃!
那鱼鳃,随着父亲一起一伏的呼吸,微微张开又闭上,又张开又闭上
我一下想到爷爷去世后长出的黑色鳞片和萎缩的双腿。
“阿爹,这”
“阿仔,我觉得这些事情,还是得告诉你,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相信你能平静面对。”
“面对什么?阿爹,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们这家人,祖先都是从海里来的”
“海里?”
“是的,我们是人鱼,还记得爷爷留给你的那块玉吗?那是祖先从海里带出来的传世宝,是人鱼的凭证。”
我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们这一族留在陆地上的究竟有多少人我也不知道,大家身份都保护得很好,甚至有些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人鱼,因为外形大体和陆地上的人一样。不过,我们会的东西更多一点,像你爷爷会气功,常用来给村里的人治病,只不过,现在的世道都认定他是搞封建迷信,是神棍。”
说到爷爷,父亲眼神暗淡下来,自言自语道:“无知,这些人真的太无知了!”
我一下站起来,喊道:“我不信,我不是人鱼,你不是人鱼,爷爷也不是人鱼,我不信”
“阿仔,你不要冲动!”父亲把我按回椅子上,说:
“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是人鱼,总觉得人鱼只是渔民口口相传的神话,当不得真。你爷爷去世前半年,我耳朵后面开始无缘无故化脓,找不出原因。后来问你爷爷,他就找了鬼龙观的老道士帮我看,原来他早就从你爷爷口中知道咱们这家人的来处,他叫我不用担心,耳朵后面的化脓会好,但痊愈以后,会长出鱼鳃,这是我们鱼人的发育过程。我整整花了半年的时间,直到你爷爷去世,才能完全接受这个事实。”
我惊恐地看着父亲,小心问道:
“阿爹,我是不是也会长鱼鳃?”
父亲摇摇头,说:
“我也不确定,像你爷爷,并没有长鱼鳃,他说,每个人鱼的发育形态会有细小差别,具体怎么样,还要看个人。阿仔,你不要担心,总有一天,你会完全接受这个事实。”
我坐在椅子上,全身无力,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如何能接受得了?那时,我几乎连人鱼的具体概念都不明白,突然有一天,被告知自己是人鱼,那种惊慌和迷茫,足以让我窒息。
天快亮了,远远传来零星鸡鸣,多么漫长的夜晚,似乎过了一个世纪。
“阿仔,你爷爷去世那天,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再适合在陆地上长住了,不能离开海水太长时间,否则呼吸会开始困难,所以阿爹,得回到海里去”
“阿爹”
“我们这一族,本从海里来,现在我重归海里,也算得其所。你要记住,不要再参与打、砸、烧的行为了,人鱼崇尚知识,向往文明,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好好学习,好好生活。那块玉传到你手里,这族人的重担也落到你肩膀上,别给人鱼抹黑”
朝霞开始映满天。
我站在沙滩上,看着父亲在黎明的晨光中,潜入海里,从我视线中消失。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画面定格于我漫长的人生岁月中,未敢忘记,永远,未敢忘记!
这就是今晚我要和大家分享的故事,谢谢!
夜枯兰官:难以置信,太难以置信了!
张教授:是的,如果我不说,没人会相信。
夜枯兰官:也就是说您是人鱼,是人类的另一种形态?
张教授:我是人鱼,但究竟属不属于人类的另一种形态,这不好说,要解决这个问题,还得返回到一个本源性的问题上,那就是:究竟“人”的定义是什么?我一直想弄清楚这个问题,所以“文革”后学校恢复上学,我拼命学习后来考取医学院,就是想在这方面下些工夫,可惜,至今没有质的突破,真是惭愧。
夜枯兰官:现在我们的信息平台几乎塞车,无数听众纷纷用信息来表达自己的听后感,其中有位听众朋友问您现在是否长鱼鳃
张教授:这个倒没有。我对自己做了无数的检查和研究,发现自己在身体结构、生活方式、思维模式等方面和正常人都没有区别,甚至连我爷爷那种特殊技能我都没有,这种情形让我很困惑,至今不得其解。
夜枯兰官:张教授,还有网友问您是否平时有和其他的人鱼朋友接触?另外,那块龙冥玉是否有什么特殊功能?现在那块玉还在吗?
张教授:没有,说实话,我认识的人鱼除了自己以外,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爷爷,一个是我父亲。不过,世界这么大,我坚信一定有其他的人鱼生活在我们当中,只不过大家不知道而已。至于龙冥玉,在父亲最后一次离开我时,我把它沉入海里了,我想,父亲,比我更需要它。
夜枯兰官:听众朋友们,短信实在太多,我们无法一一转达,抱歉。张教授今晚为我们展开三十年前那段故事,说者神伤闻者动容,更令人感动的是,张教授丝毫没有隐晦自己的来处,这让许多人包括我在内都深感汗颜。
张教授:其实我是希望通过这个经历告诉大家,人类形态各有不同,人类对自己的研究实在太少太浅薄了,人山人海中,形态各异十分正常,要了解人类,就必须用包容和科学的态度,就算是夜枯兰官告诉我他是外星人,我也不觉得奇怪,当然这是开玩笑的,否则传出去明天报纸就会说广州电台有个外星主持人了,呵呵。
夜枯兰官:我记得以前看过一句话,具体是什么忘记了,大概是说,人类连自己的大脑都研究不清楚就急着飞上太空探索其他星球,是舍本逐末的做法。当然,这个说法正确与否有待商榷,但人类确实应该用更开放的姿态看看待“种族”的问题,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加向一个文明的生物靠近。好了,今晚的《夜半一点钟》到这里就结束了,再次感谢张教授,感谢收音机旁的听众朋友,祝各位晚安,明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