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贫农,无比高贵的血统,这还需要怀疑吗?
事实是,不仅有人怀疑,而且一脚把我踩到了谷底。
一九七四年,刚过完春节,大年初五,我们又被召集去开会,在县一中的礼堂里,集体学习毛主席语录。
一进礼堂,就发现有人在窥视我,窃窃私语地议论,气氛很是怪异。
大会还没开始,陆向阳,这个县一中的红卫兵组织宣传部部长,跳到台上,扯着嗓子开讲了,我万万没想到,他今天是来揭发我的!
“今天我们聚集到这里,是有一个重大的任务的,就是要揪出我们队伍里面的牛鬼蛇神,这些人平时跟我们高喊口号,背地里却是彻头彻尾的坏五类分子,他们的家庭成员是旧社会骑在农民头上的地主,是剥削欺骗农民的神棍,这些人平时在我们的队伍里大谈忠于毛主席,却对自己家庭成员的历史问题讳莫如深,真是狼子野心何其毒也。今天,我们要揭发的人,就是,张本柳!”
我一时间没听清楚,以为说的是别人,等到身边所有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时,才反应过来,脑子蒙一下,一片空白,愣在那里!
“张本柳,他的爷爷,是解放前的臭老九,不仅如此,还是个专门欺骗劳动人民的神棍;他的父亲,一直怀疑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对我们的‘破四旧’采取漠视的态度,还给他起了‘张本柳’这个名字,这不是和侵华日军的罪恶魁首山本五十六谐音吗?他们这一家人从头到尾都是坏的,你们说,我们要不要把他揪出来再踩上一万只脚?”
周围的人一下炸开了锅,我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就听到“嗡嗡“声在耳边作响,恍惚间,已经被人押上台。
“张本柳,你是混进红卫兵组织的黑五类子女,是社会主义的蛀虫,你认不认罪?”
我被几个人按倒跪在台上,脸几乎贴地,眼前一片模糊,只隐约看到台下无数的人在交头接耳。
“张本柳,你爷爷不光是臭老九,还是个鱼肉百姓的神棍,解放前号称能徒手给人发功治病,用封建迷信手段蒙骗劳动人民的血汗,你认不认罪?”
他说我爷爷是神棍!
我一下跳起来,挣脱押住我的人,冲到陆向阳面前,揪住他的领口大吼道:
“我爷爷不是神棍!不是神棍!他的气功治好多少乡亲,他一次看病的钱都没收过,还给他们送药送吃的,他不是神棍!我爷爷不是神棍!”
我泪流满面,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攥到拳头上,照着陆向阳的嘴脸一拳揍下去。
他被打得连退几步,捂着脸,惨叫一声,趴在地上。
场下骚动起来,有人大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有人高呼“要文斗不要武斗”,接着分成两派互相攻击最后变成肢体冲突,会场乱成一团。
陆向阳捂着脸爬起来,又跳又叫:
“不要吵,不要乱,群众反应,他爷爷下葬时带着殉葬品的,只有妄图反攻倒算,妄图死后还骑在人民头上的地主阶级才会有殉葬品,我知道他葬在鬼龙山下,现在我们冲过去掘坟开棺,真相就能大白了!”
“什么?我不允许你们碰我爷爷,你妈的陆向阳,我知道你早就看我不顺眼,有种冲我来”
我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拥上来的红卫兵五花大绑,押解上路。
县城到鬼龙山很远,他们在路上拦下一辆公共汽车,把乘客全赶下去,司机也不敢吭气,拉着整车的红卫兵一路开到鬼龙山。
鬼龙山下,东泽湖旁,北风呼啸,老鸦哀鸣。
所有人都缩了缩脖子。
“这个,就是那个老神棍的墓,你们看看反动不反动,居然还用封建迷信的方法在这里土葬。”
“对,要批斗,把他挖出来接受人民的批斗”
“要让老家伙接受‘文化大革命’的改造”
“今天要扒开这神棍的伪装,在敢于战天斗地的红卫兵小将面前露出他本来的面目”
我被五六个人按在地上,声嘶力竭,泪眼模糊,已经发不出来声音,那种心痛,至今仍常让我在梦中惊醒。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铁锹,一群人围了上去,推翻墓碑,往下面挖,边挖边批斗。
我无力地看着爷爷死后还被他们这样折磨,当时就想抱着他们同归于尽。
由于纵深大,挖了很久,才见到棺木。
“把棺材打开,把棺材打开,让老神棍暴露在太阳底下,接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最高指示”
陆向阳在边上趾高气扬地指挥,脸肿了一半,异常显眼。
就在他们七手八脚要把棺木打开时,天上突然打了个响雷,一群乌鸦“哇哇”惊叫着从周遭树上扑腾着翅膀四散逃窜,把掘墓的红卫兵吓得铁锹一扔,就要爬上来。
“怕什么怕什么,通通不要怕,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红卫兵小将战无不胜,一个响雷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了?开棺,马上开棺!”
陆向阳自己吓得脸色苍白,脚开始哆嗦,还强撑着使唤其他红卫兵把棺材打开。
每个人脸上都有种怪异的神色。
开棺鞭尸对于红卫兵来说不是第一次,这在“文化大革命”中屡见不鲜,就连像海瑞、康有为等人都被拖出来鞭尸,更何况其他的小人物,红卫兵已经到了“无所畏惧”的境界。
但今天,他们似乎觉得有不祥的预感。
响雷过后,一片宁静,边上的人都握着拳头,大气不敢喘,似乎在防备着什么。
“咯咯”几声后,传来棺材盖被一下撬开的声音。
所有的人都不敢动,连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啊”
在坑底开棺的红卫兵惨叫着,手脚并用连滚带爬逃出坑,扔掉铁锹躲到大树背后,双手遮脸,已经有人开始哭出声来。
陆向阳在地上捡起两块石头,壮着胆子凑过去看,我不知道他看到什么,只知道,他被吓呆了!
他就站那儿不动。
旁边的人陆续围过去看
所有的人都惊叫着四散逃开,陆向阳扭过头来看着我,脸白得瘆人,嘴唇不停地哆嗦,那眼神,是对我发自内心的恐惧。
他为什么突然间这么怕我?
不到五分钟,红卫兵全跑光了,留我一个人在鬼龙山下,在爷爷墓前。
可能因为从小没有母爱,我很少哭,但这天,看到爷爷的墓穴被这班王八蛋糟蹋得乱七八糟,我几乎哭得背过气去。
坐在大树下,不动,就那么歇斯底里地哭着,把所有的难受和委屈都哭出来,哭到筋疲力尽后,我站起来,走过去看爷爷。
我一下跌坐在坑口的墓碑上!
爷爷!
爷爷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都尖叫着跑掉了!
下葬前裹着的白布已经被撑开成布条和碎片,爷爷的尸首平静地裸露在阳光下。
可这是我爷爷吗?
没错,是的,是爷爷,可是,不,这不是爷爷!
他的上半身成了干尸,皮肤灰暗,肌肉干枯贴骨,肚腹低陷。
他的下半身,居然长满黑色鳞片,两腿严重萎缩,像大鱼的鱼尾巴,在太阳下,发出诡异的蓝光!
我吓得连连后退,倚在一棵大树上,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怎么会这样?
爷爷是怪物?!
那父亲是什么?
我又是什么?
我终于明白陆向阳看我的眼神为什么如此恐惧,那是因为,他们认定了我也是个怪物!
我该怎么办?
眼前开始发黑!
又一个滚雷响起,暴雨骤降。
我在雨里丝毫没有去躲,眼看着雨水一直往掘开的坟里灌,捡起红卫兵丢掉的铁锹,想着要把坟再掩上。不管爷爷是什么,那始终是我爷爷,是我最亲的人啊!
就在我站起时,天上一道闪电劈过,竟然直直击在棺木上,瞬间在雨里起了一阵乌烟,等我跑过去,爷爷已经被烧成焦炭状,豆大的雨不停歇,爷爷的尸首,在雨水里,一点点被侵蚀,化成黑色的水,穿过被击破的棺木,流进底下土里,直至消失殆尽
我在雨里坐了一个多小时,最后瞪大眼睛,神志不清地摸回家里,倒头躺下。
那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发起高烧,嘴里胡言乱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梦见母亲抱着我,在沙滩上晒太阳,我恬静地睡在她怀里。
突然,母亲变成一条大鱼,朝我嘿嘿直笑,嘴张得很大,一下就把我吞进肚子
高烧几乎使我死去。
半夜,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叹气,摸着我的头,喃喃自语。
强撑起虚弱的意识,隐约听到他在说:“阿仔,莫要心焦他们太无知了”
是父亲的声音!
父亲回来了?
我在心里喊着,身体却分毫动不了,勉强睁开眼睛,迷糊中看到一个起身离去的背影,湿漉漉的水滴从他身上淌下,洒了一地。
太阳在海平面升起,照进木屋,我躺在床上,手里握着“龙冥玉”发呆。
我所认识的世界,在昨天完全变了。
首先是爷爷,即使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细节依然让我困惑。
爷爷葬在鬼龙山下东泽湖边,那个地方极其潮湿,理论上讲尸体是不具备形成干尸条件的,这是其一;其二,爷爷为什么会在去世后双腿萎缩成黑色鱼鳞状?
我不得不想到一个物种,鲛人。
我后来在《述异记》上查证:“蛟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南海出蛟绡纱,泉先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以为入水不濡。南海有龙绡宫,泉先织绡之处,绡有白之如霜者。”
鲛人就是人鱼!
假如,爷爷是鲛人,那我是什么?
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会不由自主低头看自己的双腿,苦笑一番。
其次是父亲,我在想,昨晚见到的是不是幻觉?
父亲不是在海里罹难了吗?
昨晚迷糊中看到他身上不停淌水,难道父亲在海里的冤魂不灭,回来看我?
我开始觉得,父亲此时或许就在某一个我看不到的角落,静静看着我
“阿叔,老实告诉我,我阿爹到底去了哪里?”
我把大生叔堵在村头,逼视着他。
“你阿爹不是掉海里了吗?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大生叔,您也别骗我了,昨晚我阿爹回来过,到底怎么回事?”
“你阿爹回来了?不可能吧?不可能不可能”
“我说真的,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啊,你小孩子家不要胡思乱想,我知道昨天你阿爷给红卫兵掘坟,现在世道乱,你别乱跑,别跟那些人搞什么批斗啊、‘破四旧’啊的,好好待着,啊!”
大生叔闪身离开了。
我坐在屋前的石凳上,看着太阳慢慢滑落,消失在海平面上。
黑夜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