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眯着眼睛,把一个泛黄的小物件推到我面前。
摸起来没有想象中的光滑,有点沉,泛黄,而且是从里面透出来的黄,闻起来有股若有若无的腥味,捂在手里一开始温热平实,越往后越觉得寒气逼人,不能久持。
那时我年纪还小,看不出来这是什么材料做的,后来的三十年里,我翻遍典籍,终于在一本宋朝无名氏写的《水物志》中了解到此物,正是“龙冥玉”。
这“龙冥玉”在历史上的记载极少,《水物志》形容此物:“似玉非玉,似铜非铜,龙形天成,隐于深冥,纵万金难求”,乃是海龙王执权的信物,有“诛杀诸邪”的力量。
《水物志》不属正史范畴,充其量也就是部记载海上奇闻怪事的杂记,其中说法未免过于夸张,但在看到这段记载时,尤其是“龙形天成”这四个字,让我一震,那块物件,确实是很清楚的龙形,呈现出腾云驾雾之态,栩栩如生。看那线条和边口,极似大自然鬼斧神工之作,而非人工雕琢的结果。
“他老人家一再嘱咐,你务必牢牢保管住这个东西,这比什么都重要,你一定要记住。”
“爹,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以后你就知道了。”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爹,这是不是‘四旧’?是‘四旧’我坚决不要。”
“砰”!爹一掌拍在桌子上,头上青筋暴起,冲我吼道:
“无知,你知道人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是无知!”
我从未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火,我出生后没多久,母亲无缘无故失踪,十几年,父亲当爹又当妈,在沿海的渔民里,他的脾气无疑是最好的,所以那一刻,我也吓呆了。
父亲叹了口气,说:“总之,你一定要记住刚才我说的话!”
“嗯,我知道了。”
父亲看着远处翻涌的海浪,良久才说:“明天一早,我要出海,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觉得很奇怪,父亲是渔民,出海讨生活的事情月月有,可从来没这样郑重地交代过我。
天没发亮,我站在沙滩上,目前父亲和两位叔父的渔船远去。
临上船,父亲一句话都没留下,转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朝霞映衬着波澜壮阔的大海,像在上面撒了一层金粉,星星点点,随着微波一起一伏,无穷无尽。
父亲,就这样消失在海平面上,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一整天,我心里堵得慌,连县委书记的批斗大会都没心思去参加,就待在家门口,把玩着那块“龙冥玉”,心情随着天色的暗淡越来越沉下去。
一直到深夜,父亲仍未归来。
变天了!
“轰隆隆”的雷声一阵又一阵从天上滚过,呼啸的海风夹着雨水不停掀动脆弱的屋顶,发出可怕的“吱吱”声,大海像一锅煮开的沸水翻滚着,卷起几米高的海浪恶狠狠地拍在沙滩上,退下去又咆哮而至,整个世界成了地狱的熔炉,无数恶鬼在里面尖叫哀号
我站在窗前,看到玻璃窗上映出自己的样子,手臂上仍箍着红卫兵袖章。
“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红卫兵一向自诩战无不胜无所畏惧,但在这几乎毁天灭地的大自然面前,我仍感到恐惧和无助。
父亲
夜里,在我几乎沉睡过去时,门开了。
两个人走进来,除下身上湿淋淋滴着水的雨披,拼命用手抹拭脸上的雨水。
根叔和大生叔。
父亲今日就是和他们一同出海的。
昏黄灯火下,他们看着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脸上写满悲戚。
惊慌开始在我心里迅速蔓延,发不了声,看着他们。
“阿柳,你阿爹”
我一下跳起来,抓住他们的手臂,瞪大眼睛,腿开始哆嗦。
“你阿爹落海里了,我们找了一天,没找到!”
“一出去就变天,那浪来得太急太快,你阿爹在甲板上,浪头拍下来,人就给扯下去,我们找了一天,没找回人”
“阿柳,咱们祖祖辈辈都是海上讨生活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都是乡里乡亲,你阿爹平时对我们都很好,乡里的人也没少受你阿爷的恩惠,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我们会把你当自己儿子的”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进去了,一脚踹烂木门,踉踉跄跄跑到沙滩上,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打下来也毫无知觉,一个月内,就一个月内,最亲的两个人离我而去,这对于一个才十六岁的孩子,无疑是难以承受的打击!
“爹”
那一年起,我像变了个人,十分暴躁,易怒,甚至神经质。
“破四旧”是“文化大革命”的主要表现形式,一开始是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到后来就演变成非理性暴力,打、砸、烧、批斗、抄家,冲击单位和机关,无法无天。
每次红卫兵组织的行动,我总是冲锋在最前面,没人能理解为什么我在这种时候就显得特别亢奋甚至是神经质地大喊大叫,时间长了,连其他红卫兵都叫我“张疯子”,说我神经有问题。
现在回想起来,首先是个人的悲剧。一个少年,突然间变成孤儿,那种彷徨在无人疏导的情况下被自己转化成狂热的恐怖行动,误了自己更害了别人。现在每每想起那些被我冲击过的无辜的人们和他们的家庭,总让我夜不能寐,惶恐不安。其次是时代的悲剧,大家在那个无序的世界中,像被丢入到海眼里,跟着打转,或疯狂,或麻木,杀红了眼,除了破坏还是破坏,除了攻击还是攻击,施暴的人无所畏惧,被害的人麻木不仁,那简直是个人间地狱,恶鬼们在歇斯底里嚎叫,互相踩踏,互相撕咬。没有经历过那十年的人,是无法深切体会那种切肤之痛的。
那年冬天很冷,海风吹得比往年更烈,抽在脸上,刀刀入肉。
连续几年的“破四旧”,把原本就不大的县城翻了两三遍,就在大家头痛到哪里去搞运动时,不约而同把目光都盯在鬼龙山上的鬼龙观。
鬼龙观其实就是个破庙,庙里就一个老道士,一无所有。
我们冲进去的时候,老道士正在打坐。我不由分说,和另外两个人上去就把他捆起来拖到院子里,其他人开始动手砸香炉和神像,能砸的砸了,能撕的都撕了,墙上的壁画都是牛鬼蛇神,管他哪路神仙,弄了几桶黄泥全给涂了上去。
三下五除二,在震天的喊打喊杀声中,不到一小时,整座小庙就剩下四面墙和房顶是完好的。
“毛主席教导我们:‘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要打倒地富反坏右,再踏上一只脚,叫它永世不得翻身’!你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反动透顶,连名字都和牛鬼蛇神有关,你要老实交代你的反动罪行!”我叉着腰指着老道士的鼻子连骂带吓,这都是红卫兵的拿手本事。
老道士看着我,摇了摇头,叹口气,把眼睛闭上了。
红卫兵们觉得被侮辱了,很快就有人上来对他又推又搡,把他摁倒在地上,他也不反抗,还是闭着眼睛,任人打骂。
“唉无知啊,无知!”老道士喃喃自语。
我听到,一下子就想起了父亲,心里酸楚难当,几乎都要透不过气来,转身就想逃走。
老道士突然睁开眼睛,目光烁烁盯着我,厉声喝道:
“无知小儿,什么都说是‘四旧’,什么都说是迷信,你可知世间万物千奇百态?你可知道家一脉博大精深?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就敢断言何为迷信何为科学?你连自己是何来处都不知道,可笑,可笑至极!”
我被驳斥得哑口无言,愣在那里,当时年纪太小,他所说的都是我无法悟透的东西。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影子“刷”一下从道观的屋顶蹿进后面的树林,我刚要开口叫其他红卫兵去追,突然想起来,这个背影
像是我父亲!
待了一会儿,我觉得自己是眼花了,没在意,就跟在大队后面下了山。
下山时,从爷爷的墓前穿过,手伸到裤带里捏紧那块“龙冥玉”,我的眼睛忍不住红了,这里面躺着爷爷,他已经离开了;父亲,也已经离开了,却不知道在哪里
老道士第二天就不知所踪了,也没多少人在意,这件事情慢慢在人们心中淡忘去。
我依旧在“文化大革命”的旋涡中沉浮,打、砸、烧、文斗、武斗是我的全部生活,书读不了,家也没有了,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式存在?!
红卫兵也不是个铁板一块的组织,内斗时有发生,无非就是互相揭发家庭历史问题,谁要是被证明根不红苗不正,眨眼间就从一个天之骄子的红卫兵跌到地下与地富反坏右为伍,在那个年代,这个结果是毁灭性的。
我从来不担心家庭的历史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