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老和尚的慈眉善目,看起来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
这样子,跟前世一模一样。
她似乎穿越了时空,看见了那个在四皇子身边,已经被封为国师的净明大师!
前世的净明大师一早就投靠了四皇子,四皇子成为太子后便封他成国师,从此大齐尊佛抑道,凡事南齐所有寺院皆以净明为师祖,可谓给了他极大的权利。
但顾云歌却知道,这所谓的大师,不过是个虚有其名的神棍。
她当初对净明有几分好奇,便以魂魄之身跟在他身边一段时间,将他那些把戏看得明白。
净明有几分相面之术,脑筋灵活,有眼力,凭着这些忽悠人,若是对方问的细了,便说些似是而非的禅理来应付,这么久以来也无人拆穿他。
投靠四皇子后,净明也是投其所好,每次卜算前先将四皇子的心思猜得差不多,然后故意将签解成四皇子所想的那样,如此一来四皇子在事情成功之后,为净明记上一笔,认为这也是他的功劳。
净明其人,真是映衬了那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因为他跟对了主子,所以在四皇子成为太子后,理所应当的被封为国师,从一个骗子混到那等地步,也算得上很有本事了。
只是顾云歌是没想到,自己今生这么早就遇见了他。
赵氏见顾云歌紧盯着净明,便半开玩笑的说道:“六丫头怎么这般盯着人家大师,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也不怕大师怪罪。”
“阿弥陀佛,施主言重了。”净明低头喧了一句佛号,“老衲一个方外之人,素不在乎这些,无妨。”
他说话间眼底一片云淡风轻,若非顾云歌知道他的底细,几乎就被骗了过去。
于是她也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大师说的是,所谓‘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象。幻人心识本来无,罪福皆空无所住’,这些世俗虚礼在您这等有修行的人看来,不过都是身外虚名,如此倒显得我们俗气了。”
净明就那么一说,没想到顾云歌真能随口接上一句佛偈,有些惊讶的看了她一眼:“小施主极有慧根。”
顾云歌回了一礼道:“大师谬赞了。”
两人这一番话说完,赵氏在一旁颇为尴尬。
她本想借着净明大师的身份压一压顾云歌,哪成想顾云歌转头便说这等都是虚礼,出家人不在乎这些,反而显得赵氏是个俗人。
赵氏心中对顾云歌的厌恶多了几分,若说她找净明大师来的主要目的是对付二房,收拾顾云歌是顺便的,那这下便是真的想看顾云歌倒霉,于是压下心中的火气,笑着对净明大师道:“大师,相逢既是有缘,既然您今日和我们六丫头碰见了,不妨帮她算上一算,瞧瞧我们六丫头未来的运道如何?”
净明双手合十,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自是可以。”
赵氏这话一说完,顾云歌忽然警惕起来。
本以为今儿净明就是来明阳侯府招摇撞骗的,她还抱着看好戏的心情不打算揭发他,可听赵氏这话中的意思,怎么矛头隐约对准了自己?
净明前世时也干过收了钱财,假借算命之说,帮着给钱的人应付后宅争斗的事情,他是个什么货色,顾云歌可清楚的很。
难道净明这次就是收了赵氏的钱,打算借算命之说来害自己?
“伯母,我想来不信这些算命之说,还是不麻烦大师了吧。”顾云歌心思急转,面上却腼腆一笑,“我今日回来的晚了,还打算去我娘那里一趟,便打算先走了。”
不管这俩人打得什么坏主意,她一走了之,总归算计不到她身上吧?
“你这丫头,怎么当着大师的面儿如此胡说。”赵氏笑着斥了一声,“你祖母如此虔诚的信佛,怎么你就不信了?大师在此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快收了你那些个傻话,让大师给你算上一算。”
赵氏开口便说老夫人信佛,出于孝道,顾云歌再不能说自己不信的话,她正打算再找个别的借口,便听净明说道:“阿弥陀佛,老衲今日带了签筒,这便让弟子拿出来,小施主可抽上一签,这未来之事也算命数,只要心诚,总能看出端倪。”
若说顾云歌原本还只有七分疑虑,净明这么一开口,她便万分肯定,这老和尚定是与赵氏合谋了。
虽然不晓得他们要做什么,却定是不利于自己的事情,她自然不打算配合,正想要不假装晕倒,眼角一撇净明身后拿着签筒的小和尚,顾云歌忽然茅塞顿开。
她真是傻了,对方有个现成的软肋,不用岂不是浪费?
于是顾云歌便也平静下来,顺水推舟的说道:“既然伯母都如此说了,那就有劳大师替小女子算上一算了。”
说着就看净明身后的小和尚拿出签筒,她慢慢的将手伸了过去。
赵氏嘴角满意的勾起,居高临下的看着顾云歌那只素白的手伸向签筒。
那哪里是签筒,分明是无尽的深渊。
只等顾云歌将签抽出来,净明就会“惊呼”,说她是被鬼怪附体,必须要用驱魔的法子才能将这孤魂野鬼赶走。
之后自然是极尽一切折腾顾云歌,喝朱砂水、在她身上画符篆、请人念经驱鬼……这么几日下来,身体再好的人都要被折腾去半条命。
顺便还可以将二房的顾云枫也拖下水,说他是个扫把星的命,克家人,让二房也跟着衰败,从此明阳侯府就长房一家独大了。
赵氏想到这里,心情雀跃的很,若非城府足够深,当场都能笑出声来。
顾云歌眼角扫过赵氏隐秘的笑容,眼中流光闪动,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的将手伸向抽签桶,选了半天都没有抽出签来,却对那个拿着签筒的小和尚笑了下:“小师傅定是在大师身边跟了许久了吧,您二人长得这般像,简直犹如血亲呢,想必是受大师不少佛法的熏陶,心思也如大师一般,所以便相由心生了。”
顾云歌似是这么随口一说,旁人都没当回事,只有净明心中“咯噔”一声,随即便安慰自己,她什么都不知道,这话也定是信口胡说的。
可下一秒,顾云歌一句话打破了他的幻想:“小师傅看起来倒像是北方人,大师的事迹我也听过,听说大师早年在常山待过好些年,可是在那里收养的您?”
那拿着签筒的小和尚法号无念,也不过十岁的年纪,比顾云歌还小上些,闻言后瞪大了眼睛,一脸崇拜的看她:“女施主可真厉害,小僧的确是常山人,我出生后不久父母双亡,是师傅收养了我,一直将我带在身边的。”
他言语中稚气未脱,倒有那么几分可爱,说到净明是满满的尊敬。
顾云歌则是浅笑着道:“小师傅你虽母亲早亡,却还有你师傅啊,大师含辛茹苦的将你带大,名为师徒,实则感情远胜父子,将来可要好好听你师傅的话呢。”
无念没听出顾云歌的弦外之音,只重重点头:“师傅是我最敬重的人,我定会听话的!”
顾云歌笑了笑,随后便从签筒中抽出一根签,双手递给净明:“大师,这便是我抽的签,麻烦您看下。”
净明抬起头对上顾云歌的眼睛,有片刻的恍惚,又见她眼底幽深一片,他后背的冷汗湿透了衣襟。
她的话,他全都听明白了。
顾云歌先是说无念长得与自己像血亲,又提及常山,再含沙射影的说“名为师徒,实胜父子”,更重要的是刚才无念明明说的是“父母双亡”,顾云歌却只说“你虽母亲早亡”……这些话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她什么都知道。
无念,的的确确是他的私生子。
他早年就是个靠坑蒙拐骗混口饭吃的假僧人,与无念的母亲相识后都很自然的成亲了。
后来无念的母亲难产而亡,他为了好好养活这个孩子,重新假扮和尚,对外则说无念是他的弟子,连无念自己都不知道真相,真以为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被师傅收养。
可这个本应该烂在心里的秘密,却被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一语道破。
顾云歌一定知道真相吗?
未必。
也许她真的是随口一说,也许她只捕风捉影的听了个大概,可他不敢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无念,所以不敢去想当这么多年的谎言揭开,他知道自己的师傅就是父亲,而父亲就是个大骗子后的失望。
净明这样想着,一时间有些恍惚,都忘了去接那个签。
赵氏在旁边看得有些奇怪,忍不住提醒道:“大师,劳您给我们六丫头看看呢?”
话语中分明带着提醒。
净明勉强打起精神,接过签来,看了看签,又看了看顾云歌的面相,本打算随便说两句不得罪人的话,可看着看着脸上忽然闪出几分惊愕来。
怎么会是如此?
这签筒里的签都是之前做过手脚的,不管顾云歌怎么抽,最后的结果一定是不好的,他可如今这支签配上她的面相,怎么隐约有了一种……九宫凤命?
净明打了个冷颤,心中惶恐,心道幸亏自己还没来得及将顾云歌给得罪死。
于是开口时已经变成这样:“贵府六姑娘的签自是极好的,将来大富大贵,不可限量。”
顾云歌身为明阳侯府的女儿,就算是个庶嫡,将来也绝不会嫁给普通人家,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旁人也就当个吉利话听了,可赵氏却愣住了。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大师真的这么认为?”赵氏不死心,每个字咬得极慢,“你可别看错了,这是我们府上三房的嫡女,顾六丫头!”
她明明交代过这和尚到时候怎么说,他那会儿虽然没有一口应承,却也分明默认了,怎么现在竟反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