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西边是穷人住的地方,方博文的草庐自然也在此处。方博文回到家中,听见里屋的踞织机吱吱作响,他慌忙走了进去,一位六七十的老妇人席地而坐,正在踞织机上织布。老妇人形容枯槁,满头白发,憔悴不堪,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娘,你的病尚未痊愈,怎么能起来劳作,快躺下歇息!”方博文惊道。
老妇人咳嗽两声,见自己的孩子回来了,笑道:“娘没事,这些病都这么多年了,娘受得住。”
“胡闹!”方博文皱起眉头,强行把母亲搀扶起来,牵到了床上休息。
方博文母亲久病不愈,家中值钱的东西都已经当掉换取医药费,可即便如此,母亲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这两年每况愈下,令方博文揪心不已。
“阿阳,”母亲唤着方博文的乳名,“这些年,娘拖累你了,要不是为了照顾娘......”
“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是孩儿没用,让您受苦了。”方博文愧疚的说道。
“好孩子,有你这份孝心娘就知足了,这病啊,是治不好了,以后就不必再花钱买药。你攒点积蓄取个好媳妇,把欠小杨的钱还上,娘走了也才好安心啊。”老妇人握住方博文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
“胡说什么呢,娘,这病肯定能治好的,你再忍忍,一定会有办法的。”看见母亲这般丧气,方博文愈发伤心。
“娘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清楚,唉,先不说这个了。昨夜我听见小杨来找你,想必是有急事吧?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小杨对咱们家有恩,你得尽力帮他才是啊。”老妇人慈祥地看着方博文。
听见母亲提到杨捕头,方博文神色微微一变,移开了目光,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娘,您饿了吧,我先去煮些米粥,您稍等一会。”方博文说完,就欲转身离去。
可老妇人的手却没有松开方博文,反倒是加重了几分力气,越握越紧,老妇人问道:“是不是和小杨吵架了?”
“哪有,您别瞎想,您把手松开,我还得去煮饭呢。”方博文还是没有直视老妇人的双眼。
“阿阳,你每次心虚的时候都会移开目光,别骗娘了,到底是怎么了?你说出来,娘不怪你。”老妇人温柔的说道。
“没什么事,您放心。刚才您也说了,我也不小了,这事我自己能处理好,您别管。”方博文挣脱了老妇人的手,走向厨房。
母亲喜欢吃稠糊状的米粥,需要点时间煮制,这倒是给了方博文思考的时间,一会该如何向母亲解释呢?他不由得有些苦恼。米下了锅,方博文干脆就待在厨房等米粥煮好,省得再被母亲盘问,他在厨房里百般无聊,于是东瞧西看,看见了放在碗柜里的酒罐子,那是他第一次和杨峻山喝酒时的酒罐。
两年前的一个冬夜,依旧是这间草庐,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传出,消逝于寒风之中。
“咳....咳咳....”老妇人止不住的咳嗽,本想起身倒些水喝,却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
“娘,怎么了?”方博文听见了动静,急忙进屋照顾老母亲。
老妇人浑身发烫,躺在地上大口的喘着气,似乎连呼吸都很困难,嘴角还带着丝丝血迹,想来是咳出了血。方博文见状,顿时慌了神,立刻扶起了母亲,问道:“娘,娘你没事吧?”
老妇人没有回答,似乎意识已经迷糊,双眼无神,嘴里呢喃道:“阿阳,阿阳......”
“娘我在这,看我一眼啊,孩儿在这呢。”方博文急的都快哭了出来,也不再迟疑,马上背起母亲去找大夫。
江城今年冬天比往年冷了许多,看来连老天爷也不让方家好过。
方博文父亲本来在春江的码头卸货,忙活一天也挣不了几个钱,为了生计,跟跑船的人一起走了,从此了无音讯,家里只剩了他一个男丁。今年的冬天不好过,懂事的妹妹给人做了小妾,就为了每月能拿点钱回来补贴家用,妹妹离开时带着泪水,却反过来安慰方博文,一句“哥哥,这些年辛苦了”让这个大老爷们泪如雨下,方博文痛恨自己的无能,可又有什么用呢?日子辛酸,还是得过,他不能就此颓靡,家里还有位母亲需要他照顾。
方博文回忆着过往,却不慎摔倒在地上,额头砸到地上,一阵剧痛过后血流不止,不过他无暇顾及自己的伤势,方博文赶紧转头看了一眼背上的母亲,幸好自己充当了垫子,母亲没有受伤,他甩了甩头,擦了擦血,把这些烦心事抛之脑后,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带母亲去看大夫,不是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他背着母亲在街上奔驰,即使疲惫不堪也不敢停下脚步,生怕耽误了母亲的病情。
“刘大夫...大夫!快...帮我看看我娘!”方博文气喘吁吁地说道。
“哟,小兄弟你别急,我这就来。”刘大夫看这焦急的模样,也不敢磨蹭,直接从柜台里翻了出来。
刘大夫叫上徒弟,把老妇人给抬到里面的病床上,方博文眼见母亲得到了治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瘫坐在地上,方博文一路狂奔的疲劳,再加上头部的伤势,让他在不知不觉中昏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刘大夫走到跟前,说道:“小兄弟,你母亲本就患有肺痹,昨夜又染风寒,发了高烧,这两天最好是让她住在这里,看看情况,不过...”
方博文知道刘大夫想说什么,他其实已经在大夫这里赊欠了不少,他如今囊中羞涩,别说欠款,连现在的药钱都付不起。一番犹豫过后,方博文眼眶通红,跪在了地上,颤声道:“大夫,您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并非有意要拖欠诊金和药费,我是真的无能为力啊,只求您能再多给几天时间,下辈子我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恩情!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我娘的性命就拜托您了!”说完,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唉,小兄弟你这是何苦呢,快起来,你这样我很难办啊,我也有家人,我也得吃饭啊。”刘大夫一脸无奈。
两人还在争执,一个人影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感叹道:“啧啧啧,生活无情啊,把一个大老爷们逼得这般窝囊。”
方博文涨红了脸,却无力反驳,只好低着头不让人看见自己窘迫的样子。
那个人影掏出了两串铜钱,扔在了柜台上,又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大夫急忙说道:“钱多了,只是涂抹些药膏,哪用得了这么多,您快收回去。”
那人影并不回头,应道:“多的就送给地上那位兄弟了。”
方博文心里又惊又喜,本想站起来好好感谢这位恩人,可刚才跪在地上跪久了,一时之间脚不听使唤,起不了身,于是大声喊道:“多谢这位恩人出手相助,还望恩人告知姓名,日后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人影还是不回头,也不回答,自顾自地远去,颇有武侠小说里的大侠风范...如果他走路没有一瘸一拐的话。
“大夫,刚才那人到底是谁?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他?”方博文总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人间自有真情在,精神恢复了不少。
“他叫杨峻山,昨天才来江城,喝醉酒把屁股给摔了,到我这来涂了些药膏,至于他在住在哪我也不清楚。”大夫在柜上数着铜钱,数完了之后,大夫说道:“这钱虽然不够把欠款还完,但也能抵消大半。你放心吧,小兄弟,看在你孝心的份上,剩下的欠款我就再给你一段时间,你娘我会替你好好照顾的。对了,你不是在衙门里当差吗?再不赶紧去可就迟到了。”
“多谢大夫!多谢大夫!”方博文连声道谢,揉了揉酸软的腿脚,走向了衙门。
方博文到了义庄,活动下手脚,打算开始今天的工作,却听见了门口传来的脚步声,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走了进来,这是位二十岁左右的七尺男儿,他面色略黑,却盖不住眼中的神采,方博文看着男子炯炯有神的双目,听见他说:“在下杨峻山,今天刚上任的捕头,初来乍到,四处走动走动,混个脸熟,最好能和各位做个朋友,不知里面的兄弟高姓大名,可否告知?”
不知为何,方博文突然笑了。方博文活了二十六年,第一次笑得如此开心。
“杨捕头肯与在下称兄道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在下方博文,见过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