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个可以令人愉快讨论的话题,易怡并不想从别人嘴里听到让戴陆难受的话题,自然也不想让自己难受。于是,她收敛神色,并不接话,身后的人也闭口不语。走出电梯门的时候,戴陆忽然搂住了她,神色温柔:“易怡,辛苦你了。”
易怡微笑回握他的手臂,没有说出口的是,一直以来,你会觉得苦么?
餐厅在隔着一个街区的小道上,小型的中餐馆,店主是个黑发碧眼的中法混血男士,风度翩翩,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带着华人特有的热情。他与田青看似十分相熟,见到他们的进来,立即招呼,并引入内间,安排在一个独立的包厢式的位子上。餐单上有非常传统的中式咕咾肉、炒蟹和香菇青菜,甚至还有龙骨玉竹这样的每日例汤。易怡自从来法后,已许久没有见过如此标准的中国菜式,竟满心期待的跃跃欲试。
尝到了第一快甜酸可口,外酥里嫩的小小肉团时,易怡几乎要惊讶的赞叹,这个滋味竟如此的地道。
戴陆平和地看着她,眼眸中有着宠溺的微笑:“多吃一点,如果不错,可以常来光顾。”
田青不苟言笑的坐在对面,听闻默默接话:“这间餐馆很安全,可以让司机带易小姐过来。店主Louis是我的表亲。”他抬头望了眼戴陆,复又对着易怡补充道:“你在香港常去的‘清养’,也是他的餐馆。”
易怡面有惊疑,却老老实实地:“东西很好吃,这里和‘清养’都是。”
戴陆看着两人严肃的一问一答,模样好笑,不禁微微摇头,不知不觉也多喝了半碗汤。饭后,田青熟门熟路的带着他们在车海中穿梭,车内安静平缓,戴陆半闭眼眸靠在座位上休息,易怡突然兴起,用手撑住他的脸,悄悄耳语:“明天休息一天好不好?”
“嗳?”戴陆嗓音低郁,眼角带笑:“想去哪里么?”
“去蔷薇街吃小饼,去市政厅看古董。”她气鼓鼓的小声抗议:“你勾起了我的心思,却一直不同我去。”
戴陆偏头在她的手掌上轻轻蹭了蹭,轻笑道:“那就顺路再去看一场歌剧好不好?”
易怡欣喜,又带着点忧愁,“Heo明天到,要是知道我与你一同去逛街,是不是会生气?”
“你是不是有点怕他?”戴陆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让我带你避开他。”
“戴先生,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聪明。”易怡没好气道,手指却留恋的在他脸边摩挲:“我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他在很早前就告诉我,想听到的和能听到的,并不一样。我自以为是的觉得自己都对,可是,最后才发现,竟然错的离谱。”
戴陆神情有些郁郁,不甚愉快的低声:“易怡,我很怕你会这样想,我宁愿你什么都不要知道,哪怕是怨着我,也好过这样的忧思忧虑。”
易怡又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的温情脉脉有时候让易怡生出无限萧索,仿佛带着讨好的意味,让她非常不适。
她隐约觉得,戴陆对于她的小心翼翼不仅仅是爱,还有那条横在她身上的巨大伤疤,大家虽默契的绝口不提,但谁也无法回避,因为那就是一条鲜活的,却血淋淋的小生命。
易怡内心的焦躁,以及GAD的根源,戴陆是无法触及的。
对于一个从小缺少长辈关爱的女孩子,她的整个青春期其实是朦胧而灰暗的,她勤奋的背后,蕴藏了极大的危机,那是许多无法言表的情感无法得到宣泄时,爆炸式的焦躁与沉默。
而这件事,更是成为她说不出口的秘密,没有家人,愧对朋友,这种孤岛式的绝望,让她完全无法对于任何人倾诉,自然也没有任何人能给予她劝慰。她只能独自承受,背负着子不语式的怪力乱神,夜夜在惊恐中醒来。
致命的是,她现在并不是一个人的独处,自从戴陆亲口说出那个”爱“字,她的所有怨恨都被有意的打包封存,扔在了内心的一个角落里,深深的埋藏。她用深爱和眷恋,一层层的来填满剩余空间,直到自己都仿佛觉得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她的满腔爱意,不敢再让戴陆在她的失控中承受心惊肉跳的后果,而这个认知却又不可避免的提醒着她,她曾经的失控所造成的麻烦。这种双重的折磨,几乎让她也同样小心翼翼的讨好着戴陆。于是,不可避免的,她的饭量渐少,而烟盒的数量却消耗的愈加迅速。
戴陆也察觉了她的消瘦,他能感觉到她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掩饰的烟味的越来越重,感觉到她不愿意好好吃饭,也觉察到她夜晚在他怀中的紧张和僵硬。
他无法可想。只能利用影响力,为她在学校获得良好的科研机会和商业实习,却要小心的抹去所有痕迹;张开保护伞,分心她每一个有意或无意的兴趣爱好,让她偶遇这些领域的专家和朋友,为此,他不得不出席一个又一个,他本无须出面的应酬。
他们互相隐瞒,彼此妥协,心照不宣,一同蹒跚的走向未来,谁也不知道会是如何的未来。
这种爱,爱的卑微和无助,几乎让人发癫。
直到他们到家,车内都没有再有交谈,儿女情长这种东西,一旦有人先泄了气,留在情意中的那个人无论怎么做,都虚假的可怕。
Heo第二天早上到的机场,同来的还有老潘,司机去接他们,那个在齐家服务多年的司机。
易怡没有去成市政厅,戴陆半夜里,突然又发起了低烧,头痛欲裂,躺在被褥间辗转反侧。他坚持不见医生,神情恹恹,随身携带的药物中只有止痛片,易怡并不愿意让他使用,只好费尽心思的哄他喝水,又担心他的旧伤出现并发症,反反复复的观察按摩,折腾到最后,戴陆难受的只想把易怡赶出房间去。
易怡隐约觉得,这样的持续低烧症状,并不如章保华说的那般简单。
Heo刚到就变成了忙碌的急救医师,完全无视易怡的存在。易怡折腾了半夜,近乎累瘫,坐在床角的地毯上麻木地发愣,也无暇顾及和Heo的口角官司,他们两个倒也相安无事的共处了一上午。
等到易怡走出卧室,六个主房间的宽敞豪宅,已经被人和物塞得满满当当,她木然环顾了一圈,头昏脑胀的想起今天还有一节重要的专业课,并未请假。
她拿起背包,准备去搭地铁,老潘看到她出门,露出询问的眼神,她已无力气扯出笑容,只好呆滞的示意,她要去上课。
老潘并不熟悉巴黎的道路,无法开车,却不阻拦,只是沉默地与她一同出门,伊然保镖的模样。
易怡饶是思绪迟钝,但也意识到情势不妥,犹豫地问:”老潘,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老潘想了想,便直言道:”戴先生有告诉你,你遇袭时候的情形么?“
易怡摇摇头,轻声说:”老潘,你知道的,他不会主动告知我,我也没有问。“
说话间,他们已下入地铁站,人流渐渐密集,地下空间中的空气里飘荡着轻轻地回旋轰鸣声。
老潘嗓音低沉,却专业的控制着她正好能听到的音量:”戴先生说,是你认识的人,一个叫Ken的男性,他坚持没有袭击,只是与你协商解决财务纠纷,你突然晕倒,与他无关。我们无权扣留他,已经放人。“
地下铁呼啸而来,他的声音非常平稳,示意易怡走在他的前面:”他的身上没有任何利器与药品,但你一定也不是突然晕倒,这一点就是整个事件的关键。“
易怡哑然,她甚至都没有看清是Ken,完全提供不出有用价值,先不提所谓的财务纠纷,Ken是如何知道她的住址,已令人十分生疑。她恍然大悟,虽然离开戴陆的八个月间,她生活的如同孤岛,却并不意外着她已经远离他的关系圈,也许陷阱早在相逢之前,就已埋下,只等猎物自投罗网。
她心生恐惧,不是为了自己,齐宝菱说的对,戴陆的软肋从来不是他自己。
老潘目送她进入教学楼,易怡头脑混乱的坐在座位上,对着墙壁怔怔的发了一节课的呆。
她突然涌起了绝望的笑容,这样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
下课后,一个英俊的法国男同学拍她肩膀,把正在胡思乱想的易怡吓了一跳。
”晚上有派对,一起去么?“
易怡愣愣盯着他好久,才记起他的名字,赶忙堆笑摇头道:”Yvan,谢谢你的邀请,我有朋友过来。“
”叫上你的朋友一起来,“Yvan露出白白的牙齿,满不在乎:“有酒有音乐,还有小剧场哦。”
易怡讪讪地笑:“不了不了,我的朋友很传统。”
Yvan耸肩,一脸的遗憾:“每次邀请,你都拒绝我,我很受打击,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易怡摸摸自己的脸,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露出了个歉意的微笑,她喜欢什么,大概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也许她的命运从强行闯入戴陆的视线开始,就已经脱离了一个年轻女子应有的正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