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两周,就又到了中国春节的日子,学校并无假期,易怡最近正在和她的商业数据奋战,大篇大篇的行业基调数据看她的眼花缭乱,直至看见来自国内的留学生们开始策划庆祝活动,才想起节日的临近。
从内心来说,春节于她也不是一个很好的假日。
她的人生几乎是一段段的,18岁前,她与父母、曾祖父母一同在小镇上吃年夜饭,吃过团圆饭,没有多久便是离别;18岁到23岁,她独自一人在学校的宿舍里吃年糕,偶尔会去陈咪咪家,虽是热闹,但终是无端生出“那是别人的喜悦与我何干”的萧瑟,她便不再愿意去叨扰;23岁后,她的春节不再祥和,回忆中满是异国他乡的惊恐和苦涩,虽锦衣玉食,但远不甚从前的安稳。
如今,她在异国的第二个春节,又要来临了,她每天强忍内心的惶恐,强颜欢笑,直到,戴陆不得不回国。
Heo并没有和她谈论关于医学上的任何问题,在Heo的看护下,戴陆的体温恢复了正常,气色也红润了些,于是,大家的面色也稍微愉快,不至于个个顶着一张隔夜的脸,让人两望生厌。
只是易怡觉得,Heo仿佛与从前并不一样了,他甚至没有对她有任何的言语苛责,连重一点的话都没有与她说过,笑眯眯地与她待人接物,礼貌客气的就如同一个和善的医生,对,普通的,和善的私人医生。
戴陆每日照常去金融区的办公室上班,有时会忙到很晚,田青送他回家时,两人都疲倦不堪,青白的脸色掩不住的憔悴。
田云没有再来法,老潘非常快的熟悉了巴黎的情况,在不远处租下了一套房子,带着两个从港过来的年轻人,寸步不离的跟着她的身后。她颇有微词,在这点上,戴陆并不给她任何反驳的余地,几次之后,易怡也实在不忍心在戴陆如此繁忙的情况,还要试图说服他接受自己的意见,于是自动放弃了与他在这个问题上的讨论,随他们去了。
不久,田青和Heo也搬住过去,房子里的人也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易怡对于这些事并不在意,真正放在心上的,是她一直想找机会与田青讨论的,关于领智高科的那个研发项目造假的问题。
她找了个下午,私下与田青约在学校的咖啡馆,郑重的提起这件事。
田青理解她的焦虑,只是这件事已走到了明面上,德兰本港资产部早已启动了资本输出层面的调查机制,对于已进入流程的事,他也没有理由再出手干预。
“这个项目当初是放在新兴资产部旗下的吧?”易怡回忆了下,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个时候,从业务板块上来说,应该是戴先生负责的吧。”
“不可以有其他的办法了么?哪怕是一份最终的技术文档都可以。”
田青皱眉摇头,“我查过档案,领智高科是个直投项目,磐来资本只是德兰下属的内地子公司下的一个普通的合资投资公司,合资方是国内一家产业基金,据我了解,德兰的资管业务的确为磐来资本开过绿灯,但领智高科尚未在港上市,他们的选择方向也并不是只有港交所一家,磐来资本实在是太小的一间公司,戴先生也没有理由特别关注。”
“更何况在现在的这个时期,我们表现出的任何倾向,恐怕都会给人大做文章的机会。”
“而且,磐来只是资本方,没有过多的义务和权利干涉企业技术研发的计划,在产品方向提供渠道帮助还情有可原,如果再涉及研发的实施,未免越俎代庖了。现在出了这样的消息,磐来应该也急于撇清关系,不会被一同拖下水去。”
田青安抚她道:“磐来的合资方在业界也颇有声誉,他们应该有自己的关系网,我们再等一等罢。”
易怡怏怏,复又想到了戴陆那次严厉的命令,问:“田青,你老实说,这件事,与你被强制休假是否有关系?”
“有。”田青并不避讳,他很快答道:“那张你被拍到的照片中,那位男子是香港交易所的一位高层,与德兰资管业务一向合作良好,与老大的私交更是不错。”
“这些业务,我都知情,有些更是我亲自经手。”
易怡愕然地看着他,她意识到,戴陆在电光石火之间,就迅速做出了判断,他无视对手的威胁,而是最大限度的保护田青。
“他们到底是谁?老大?老二?还是老大和老二?还是有其他人也参与?”易怡木然,开口的语调也是干涩:“大家早已衣食无忧,也各有事业在做,兄弟间为什么还有这么大仇恨?”
田青怔了怔,飞快的低声回答她,却也制止了讨论:“不知道,我们现在都还不知道。事情可能也并不如你想的这般,我们无须对于戴家的事妄加议论。”
易怡并未尴尬,只是心中倦怠更甚,也无意再深究下去了。
“小A,你再次时候的时候,换我来看看吧。”易怡收拾背包,准备离去:“既然在用,无论如何,我可以看下还有没有优化的空间,你知道,我现在所学的专业是商业的Analytics,对于商业支撑软件的应用,有了与以往阶段完全不同的理解,我觉得还可以做的更好。”
“易怡。”田青唤住了她,语气平缓,带着一丝暖意:“我很抱歉之前说予你听的那些话,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但是,谢谢,你能回来。”
易怡微愣,她用力看了眼田青,眸光里有些迷茫的东西在闪烁。
戴陆这次回国,预计会停留一到两周的时间,临近年关,他的事情比平常更是多上许多,易怡注意到Heo日日过来查看他的状况,虽眉头平和,但沉默的安静更让她感觉到隐瞒的意味。易怡担心他的健康并不十分乐观,可自己却也无可奈何。
她白天与田青的讨论没有什么结果,晚上对于戴陆的即将回国这个事实就有些忧郁,总觉得有个巨大的阴影在等待着他们,她又无从排解,只好乘着戴陆还没回来,一个人躲到露台上喝酒。
酒是很普通的日常餐酒,普通便利店里的开放式货架上堆的满满当当,她随意抽了两支。
巴黎的冬夜,苍穹如同透明的墨色玻璃,幽幽的泛着荧光,她缩在有暖气的门边,贴着落地大玻璃,看着外面世界的华丽曼妙。
她对着玻璃呼气,毛毛的水蒸气浅浅的印在灯光里,呈现出明暗的格子倒影,仿佛时光映画,随手擦去,又是一种亮影,明暗交替,带来残缺的美感。
她握着酒瓶,吹了擦,擦了继续呵气,玩的不亦乐乎。
戴陆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室内的灯带没有打开,只是扭亮了一盏壁灯,浅浅地照在易怡的周身,好似一副暖色调的剪影画。
易怡面前的玻璃上印上了巨大的影子,灯光不见了,所有的格子的透亮都被挡住,水蒸气很快的消失了。她皱眉抬头,戴陆清浅的呼吸声在她脸边弥漫,温柔的环绕着她。
易怡笑了,她在玻璃上呵了一大口气,迅速的地写上”Mon“,她看着戴陆,得意的笑了,带着一丝调皮的揶揄。
戴陆的呼吸加深了,他一把搂起易怡,巨大的毯子裹上她的身体,他推开露台的大门,外面已是一片银色。戴陆微笑着抱着她,吃力地半蹲身体,易怡睁大了眼睛,她颤声惊呼:”腿,小心你的腿。“
戴陆紧紧的抱着她,替她挡住清冽的冷风,淡淡道:”戴太太,别动,站不住,我们两个可都要摔下来了。“
他半侧身体,在雪地上,用手指划下了漂亮的“amour”,同样得意的看着她微笑。
易怡眸中雾气迷漫,她紧紧的抱着戴陆,不敢再动一分一毫。
待到两人进来,掩上大门,戴陆才看到了易怡放在门口的那瓶酒,容量已经少了三分之一,不禁神色阴郁。
易怡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吐了吐舌头,在大几百万欧元的豪宅中喝着2欧一瓶的餐酒,的确有失身份。只是,这个身份是他的,却与她并无太大关系,她现在依旧为了买一本50欧元的工具书,犹豫上半天。
更大的麻烦是,戴陆还没有吃饭,她并不是不想洗手作羹汤,只是实则不愿在戴陆面前失态。她无法想象,当她在厨房中失控的时候,会给现在的情势带来多大的麻烦。田青和Heo已去了老潘租住的房子,戴陆斜倚在沙发上,整个人又清减了许多,想到他最近反复的低烧和眩晕,易怡实在无法说出,外出吃饭这样的话语来。
她郁郁的咬唇,惶恐地不知如何是好。
戴陆抬头望她,意识到她突然间的情绪低落,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张开怀抱示意她过来。
易怡靠过来,戴陆拥着她,褪下了一身的冷峻,缓缓的摸着她的脸颊,低低地说:”我不饿,不用弄东西,就这样让我抱一会。“
他的声音倦怠,让易怡担心,她突然鬼迷心窍般的说:“我和你一同回国,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