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怡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是亮着的。如果不是床边的爱媛,她恍惚的以为,只是打了个盹。
“烧已经退了,”凉凉的手指抚上她的手臂,她回头望去,爱媛正在起身唤来护士:“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么?我要不要唤医生过来看看?你有想吃什么东西么?”
易怡偏头望向窗户,挂着厚重的窗帘,可还是有碎碎地光亮从缝隙中透出,斑驳的摇曳,好像在哪里看见过这样的场景,她努力的,执拗的,回想着。
房间里很安静,爱媛注视着,脸色几度变化,终是含蓄地说:”易怡,你再睡一会。“
易怡觉得自己乏的很,闭闭眼睛,真的又睡着了。
等她再次醒来时,天色渐暗,已有灯光从门缝中透出,门外有略微喧闹的争执声。
她听见戴忻愤怒地大声说话:“大家支持你坐上这个位置,不是让你折腾的德兰股价一日就跌掉三个百分点的。今天姚部长过来,我不知道有多担心,生怕他撞上门口那堆等着扒你这个新德兰董事局主席私生活的记者们。”
“德兰现在不知道有多威风,实控人的私宅家事,已经成为全港人嘴里的风流笑柄。”戴忻的声音不复镇定,“我们不仅要上财经版,现在还在你戴三少的带领下,天天占着娱乐版的头条。”
易怡耐心的等待着,却听不到戴陆的声音,连一个微弱的反驳都没有。
她环顾四周,哦,终于想明白了,这个熟悉的感觉,这是戴陆的私宅,他的母亲留给他的房产,那个楼下隔着几条街道就有无数食肆的地方。
一年前,她把头伏在他的背上,无可救药的,低低地说,“戴陆,我们就这样吧。就这样下去,像个家。”
一年后,她还在这个地方,自己说过的话,犹言在耳。
她摸到床头的手机,屏幕中倒印出的自己的面容,发丝凌乱,面色暗淡,眼中满是戾气。
她站起身来,轻飘飘的打着晃。推开门,书房中,所有的人都望向她。
戴陆猛然站起,身体摇晃的厉害,脸色苍白的比她更像个病人,他勉强走了几步,却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犹豫站立,只有手臂固执的前伸着。
易怡心灰意冷地望着Heo,“何医生,孩子还在不在?”
爱媛捂住了嘴,从她的表情中,易怡已经无须Heo的答案。
她看向戴陆,他的色苍白得惊人,不知道哪里痛,气息不虞,站立不稳,事到如今,她仍是满心的担心,真是色令智昏。
“我们谈一谈罢。”易怡声音直白的没有什么波动,“戴三少一直是自由身,现在你也给还了我一个自由身,无牵无挂,好的很,我们扯平了。”
“老天。”Heo跳脚,“不是这样的,易怡,老天。你们好好说话。”
“提前恭喜戴三少即将开创德兰的新世纪了。”易怡眼神漠然,无视Heo震惊的表情,说的风轻云淡:“想必本港一定有许多簪缨门第已经准备好名媛,排着队等待与戴三少的秦约晋盟了。”
戴陆惊痛,低低的呻吟了一声,田云及时撑住了他。
易怡的眼泪涌了出来,背上满是虚汗,声音依然干净锋利:“戴先生,放过我罢。我的任务完成了,不是么?”
易怡目光锐利,没有了对戴陆迷恋的牵挂,她对于满屋子人的说话变的毫不客气:“在座各位还要继续听下去么?不给你们的老板留点隐私么?”
田云的脸上浮现出了他们初见时的那种担忧,易怡冷冷的看着他,像看着一尊雕像,冷漠的可怕,田云意识到了这种表情,他惊恐地低喃道:“戴先生,她是认真的。戴先生,她真的......”
“我也算是助他得陇望蜀的功臣。”易怡笑了,虽然视线模糊,但那个骄傲的小女孩又回来了,她残忍吐词,字字诛心:“按照三少待人的手段,如此说来,我还得感谢戴三少的不杀之恩。”
“易怡!”戴陆呛咳一声,顾不得其他人,急促地喘气:“我的错,是我的疏忽,你听我解释,好不好?你先镇定一点,好不好?”
易怡不说话,保护性的抱着自己的大背包。
”不可能。“戴陆的声音是抑制不住的慌乱,他意识到她的决绝,克制的咬牙切齿:”我不会放你走,绝无可能。“
屋内的人已经走的精光,只剩田云和Heo还在坚持着,戴陆气色坏的下一秒仿佛就要倒下。
戴忻临走前,扶着爱媛的肩膀,讥笑地刺骨:“原来这一份家宅和睦、举案齐眉竟是我们的误解,老三果然比老大厉害,相比爸爸当年,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德兰交给老三,当真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话音未落,不意外的看到戴陆与易怡的脸色俱又白了几分,爱媛终是不忍的拉他离开,替他们掩上了门。
易怡依旧不说话,眼神却冷冷的不再飘忽,定定的看着戴陆。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声音冰冷沁骨,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戴先生,放过我罢。我已把孩子赔给你了,难道你还要我的命么?”
不知何时,她的手里已经握了一把,小小的,锋利的,裁纸刀。
戴陆已经无法站立,Heo徒劳的想给他注射镇定剂,他的声音抖的厉害,止不住的哽咽与凄凉:“你到底要怎么样?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看着轻薄的刀刃,恍惚的,低柔的,又回到那个充满甜蜜承诺的时刻,好像在说着娓娓动听的情话:“当年,齐宝菱这一刀刀割下去的时候,是不是也如我现在这般的绝望和快意?”
戴陆的情绪明显在极端的惊惧和痛苦下,已经崩溃。
可他强忍着不让自己昏迷,拒绝注射任何药物,Heo手足无措的看着他们两个,觉得自己的执业生涯马上就要毁在这里。
易怡的手机不停的亮着,她哆嗦着手指,却怎么也滑不开接听键,“庄伟大”三个大字顽固的在屏幕上闪烁着,闪的她心惊肉跳。
春天已经来了许久,室内的温度还是冷的让人打颤,他们如同一群困兽,在垂死的空气中,狼狈的无处可逃。
易怡终究没能接起电话。
长久的闪烁耗光了手机的最后一格电,切断了她最后一点连通外界的希望。
戴陆终于昏了过去,她坐在沙发上,麻木地看着Heo对戴陆实施急救,护士守着她,她的状态也让人十分担心。
等Heo忙完一个段落,给她端来了一份热牛奶。
借着杯壁的温度,她的情绪慢慢舒缓了下来,竟生出了一丝平静与慵懒。
“易怡。”Heo的脸色也是止不住的疲累,却不敢与她过多交谈:“需要吃点东西么?我唤酒店送了饭食上来。”
“谢谢。”易怡半靠在沙发背上,看着戴陆,他们把她禁锢在这寸土之间,不敢让她离开半步,哪怕是在他们的国王昏迷的时候。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Heo担忧地望着她,“事情都有两面性,我们......”
“是。”易怡没有交谈欲望,简单的打断他:“Heo,诚如你所言。我终究会看到事情的两个面,不管你们怎么隐瞒。”
她一口一口地喝着牛奶,“我只是没有力气再支撑下去了。”
田云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半撑着身体向外探头,外面静悄悄的。
“我想睡一会。”她对Heo说,“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Heo拍拍沙发扶手,站起身来,语气暗叹:“易怡,老宅那边给你炖了汤来,等你醒了喝一点。我去拿点药,外面有人守着,有事随时呼唤,你刚刚经历了出血,需要好好休息。”
她点点头,把自己完全埋在了毯子,身心真是疲累到极点。
半夜时分,房间依然亮着壁灯,她醒来,去洗手间。
戴陆已经撤了呼吸机,满身虚汗,睡的不甚安稳。她拿着干毛巾,轻轻帮他擦拭。戴陆气息昏沉,辗转喘息,却勉力握住她的手不放。
易怡吻了吻他的额头,如同往常一般的眷恋。
戴陆怔了,眼神中恢复了点清明,急切低沉地唤:“易怡?”
“嗯。”她的声音婉转清脆,如同初见时的美好:“我去洗手间,再给你弄点热水,好不好?你的腿疼不疼?Heo说是劳累过多,已经做了引流。”
“没有事情。”戴陆迟疑了下,松开手,“易怡,你怎么样?有吃东西了么?”
“有汤。”易怡微微笑,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老宅送过来的,我去帮你盛一点。”
她揉揉他的额头,轻轻道:“等我一会。”
她推开门,有个年轻人马上站起身来,她垂目微笑,“帮戴先生盛一碗汤。”
自己转身走进了洗手间,在浴缸里哗哗的放起热水,她又走回房间,翻出一套衣物,衣橱里还挂着那件德兰百年庆典上的旗袍裙。
“看,这件衣服还是那么漂亮。”她回过头,带着女孩子的柔美娇笑:“不知道还没有机会再穿一次。”
戴陆痛的倒吸了一口气,她偏头望去,不好意思的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我随便说的,先去洗手间。”
戴陆半阖着眼,气力不济,神色思恍。
水声一直在哗哗的响着,易怡坐在浴缸边,心如明镜。
她打开浴室门,手上抱着衣服,头发已经披散,单薄的衣服遮不住她美好的胴体曲线。
房外的人听到响声立刻回头,看到她笑魇如花:“能帮我送杯热水么,谢谢。”
年轻人飞快地去拿杯子。
她一把拉开房门,窜出楼去。
按下电梯键,她来不及等电梯,推开消防门就往下跑,不知道跑了几步,楼上隐约传来呼叫声。
她闪入楼道,半掩门后,看到楼层电梯的下行灯亮起,她冲出去,疯狂的按着开门键。
楼梯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电梯门开了,她闪身进去,巨大的撞击声凌乱的响起,她疯狂的按着闭合键,电梯门终于闭合了,空无一人,她按下1层,浑身的细胞都在激烈的跳动。
楼下的夜空寂寞而深邃,没有计程车,她不辨方向的奔出几条马路,看见了连成片的深夜食肆的霓虹灯在闪烁,她不管不顾的冲上街头,在众人的白眼中,终于拦着一部的士。
“去机场。”小腹剧痛,身上涌起失血的寒凉,她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妙:“先生,谢谢您,能借我您的手提电话么?我付给您通讯费,我加倍付给您车费。先生,谢谢你。”她苦苦哀求,卑微地看着司机,如同乞丐。
司机惊嚇的看着她一身睡衣,披头散发,气喘兮兮。
她的手里紧紧攥着美金和护照,还好,司机没有把她赶下车,车子已经快速的驶出了那个噩梦般的街区。
别了,香港,永远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