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怡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裹了厚厚的毯子,头发被细心的扎起。她摇摇晃晃的坐起身来,车子高速行驶在无边的黑夜中。
“易小姐,你要喝点水么?”副驾驶位上的年轻人听到动静,回头笑道:“还好我们来得及,你不知道你有多吓人。”
“这是在哪里?”易怡的精神放松下来,浑身的肌肉酸痛的厉害,闷闷地说:“计程车司机的车费......”
年轻人笑了,一口漂亮的京味普通话:“给了,你硬要塞给人家几张大面值的美元现钞,一脸的执着,司机倒被你吓个半死。”
“你说了几次都没有说对车牌,我们后来又给司机打电话,才找到你们的车。”年轻人一脸郁闷:“还好我们找到了,不然司机真的会报警了。”
易怡神情恍惚,身体与头脑都呆滞麻木的厉害,却依稀听到报警几个字,困惑的不得了:“司机为什么要报警,我有钱给他啊。”
年轻人面色变的严肃,他停顿了下,仿佛在斟酌着字句,最终说的轻声:“你一直在持续出血,司机非常害怕。我们没有医生,所以庄组长要求我们尽快把你送往广州总医院进行检查,他也已经在赶往广州的路上了。”
易怡不由自主的哆嗦,同一个伤疤短时间内竟然要被狠狠的多次揭开,这对于她一个年轻的女孩,不能不说是一种残忍。
可是,再残酷的事也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痛苦是现在的她无法忍受的呢,她已对自己生出了冷漠的镇定。
“有没有人......”易怡想了想,还是迟疑地问出声来,“找我或者追什么......”
年轻人神色不明:“我们没有看见其他的人或车辆,也许是因为我们临时改道的原因。庄组长让我们走深圳湾过关,你不记得了么?我们让司机临时走了口岸通道了么?到的时候,我们已经看见司机等候在停车区内。更何况,你的状态也无法登机。只是不知道你没有带出来的行李会不会遗留什么东西。”他摇头叹气:“一切还是等庄组长来再做决断吧。”
车辆已驶出高速路,天色已微微发白,地上依旧一片漆黑,路灯的光晕反射在道路的栏杆上,映出薄薄的孤独的烟雾。车在一座医院的门口停下,年轻人边打电话,边下车走向前去,示意司机等待一下,易怡抬头,看见门廊上军徽的标志熠熠生辉。
年轻人跑了出来,领着医生和几个护工,推着移动床铺。她起身,座位和毯子上已是斑驳血迹,如同满满盛开的杜鹃花,泣血的杜鹃花。
所有人脸色不明的转过了头,她又给庄国伟惹了麻烦,巨大的,易怡咬唇,也许,她的存在,一直就是个麻烦。
易怡深深地吸了口气,年少轻狂,无边爱意,也就在这一季彻底凋零了罢。
陈咪咪生产的时候,已是五月,天气晴朗。
那个大胖小子的诞生,用光了陈咪咪的所有力气,在他母亲的歇斯底里中,声音洪亮的呱呱落地。
陈咪咪恪守了自己的承诺,她跟着易怡来到了法国,付了三十万元的账单,成了易怡的新债主。
易怡放弃了敬教授的研究生,放弃了宾夕法尼亚大学的交流生,甚至放弃了她的机器算法研究专业。
她迅速的找中介办了语言签证,凭着极其良好的教育背景、国际知名人工智能领域专家敬和宽的推荐信和大学里意外选修的法语第二小语种,她得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踏上了法兰西的土地。
她在看得见塞纳河的狭小街道中租下了一个小房间,门口木质的楼梯年久失修,有人经过,哪怕放轻脚步,也会咯吱咯吱的作响。易怡晚上在一家中餐馆找了份端盘子的工作,白天去语言学校捡拾起丢掉多年的法语,为一所著名的法国大学的硕士直录做准备。
陈咪咪从来没有想过易怡敲代码的手有一天会为别人去端盘子,她只能竭尽所能的在与她一起的时候,给她买足够的东西,看着那些有用无用的东西填满那个逼仄的房间。
在她不得不离开时,陈咪咪依然心痛的无可奈何。
可是,她也明白,只要易怡能安静的生活着,哪怕面目模糊的蜷缩在一个孤独的角落,也已好过一声轻笑,半世落花。
六月的法国,春光明媚,气候宜人,到处都是花开。
易怡已经与餐馆里的员工十分相熟,只是她从来不参与这些年轻人们私下的聚会,也许,她已经自动的把自己划出了年轻的行列。
她晚上收了工,正准备换衣服回家,被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叫住,同样来自中国内陆的女孩,易怡只记得她姓马,常听餐馆的中国老板唤她马敏儿。她给自己起了更为有意思的法国名字,Eve。
Eve唤住她:“嗨。Yi,我们一起去11区喝一杯怎么样?”
易怡微笑拒绝,给自己裹上大披肩:“亲爱的,不怎么样。我明天有写作特殊辅导课,需要保持清醒。”
Eve一脸沮丧,“Yi,你的法语水平都已经快超过我们老板了,你这么努力是要嫁给总统么?他可是有太太的人啊。”
易怡拿披肩的流苏作势要打她,“见鬼,我只爱查理大帝。”
Eve还没发话,厨师长远远的听到,风趣的接话:“哦,上帝。原来红桃K都在Yi的手里。”
大家顿时笑作一团。
易怡也大笑,对于那个在逝去的岁月中她,她已经能够看的那样清楚,她不再有那种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感觉。
“那么,我们周末去南法好不好?”Eve一脸的不死心:“亲爱的Yi,你怎么能忍心彻底辜负法国美丽的春天?”
易怡叹了口气,“我很想去,也不想辜负美丽的春光,可你知道,我还有一堆资料要准备。”她握了握Eve的肩膀,歉意地说:“抱歉,Eve,等过了入学季罢。”
她裹紧披肩,推开餐厅的后门,走了出去。
抬头望向天际,隔着一个街区,就是入目的繁华,哥特式的建筑散发着目眩神迷的情调。
而她,沿着无人的塞纳河,慢慢地走回了那间古旧的出租屋。
一周后的面试极为顺利,亚裔的面试官只是简单的问了几个跨文化交流的问题,并对于她的法语表达能力,做出了由衷的赞赏。再一周后,她回国,正式办理自己的留学签证。
她直接降落在了北京机场,又辗转乘车到了邻省,当她站在省研究院的楼下,看到庄国伟吃惊的表情时,笑魇如花。
“与君一别,”她风雅的注视着庄国伟,朗朗笑道:“青鸟相还。”
“打住。”庄国伟咬牙切齿,他拉着她的胳膊,扯得毫不留情,“少给我来这套,快走,吃饭去。”
吃饭的时候,易怡的眼睛亮晶晶,“庄伟大,你说带我去草原玩的,还算数么?”
庄国伟意外的沉默了。
易怡理解的叹气:“是我不好。需要我去向阿姨解释一下么?”
“怎么解释?”庄国伟给她夹了一块肉,面无表情:“是说孩子是我的?还是说孩子不是我的?”
易怡咬了一半的肉吞不下去了。
庄国伟板着脸,恨恨的指着她:“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想让我妈把我打死。”
饭馆是普通的馆子,可厅外有一条洒满阳光的长廊,这是北方常有的建筑样式,两边的落地玻璃窗把阳光带了进来,铺在光滑的石子地上,划出了一个个的方格块。
庄国伟也叹了口气,“你现在读什么专业?”
“商业Analytics。”易怡低着头,“我没有太多的选择,申请的时间不够,实在太仓促,而且可以申请的学校也只剩了这么些。正好这个专业鼓励更多的有计算机专业背景的学生申请,我属于很幸运的那种。”
“我的材料也有瑕疵,只有不在乎学费了。”她努力了一把,终于把那块肉咽了下去,口词不清地说:“好在陈咪咪手头有点钱,她夫家在法国也还置有点产业,不然光保证金就够我喝一壶的了。”
“她的先生在他们家族企业中并不受用。”庄国伟搁下筷子,“你的学费凑够了么?”
“还好。”易怡轻轻笑了:“我也能自己赚一点生活费,够用了。”
“这个专业现在看起来工作前景不错,我想,我多努力一些,应该能快速还清咪咪的钱。”她故作轻松的开着玩笑:“我比你会读书多了,而且我比你想象的更有钱呢,别担心。”
庄国伟斜眼瞥了她一眼,恨铁不成钢:“敬老头子给我打电话,仍是非常的关心你。他一直惦念出具的函件是否能帮到你,叮嘱我时刻保持于你联络,千万不能断了讯息。”
“非常有用。”易怡恢复了生动的表情,开玩笑道:“如果没有他的推荐信,我大概直接就被学校赶出来了吧。”
“只是,我现在无颜再见老师。”易怡也搁下了筷子,“我会给他打电话和写电邮,汇报近况,请他放心。”
“对不起。”易怡正式的望着庄国伟,一本正经的叫着他的名字:“庄国伟,真的对不起。”
庄国伟知道她的道歉是为了什么。
一个女孩子,在那样大出血的状况下,深夜被送进了军区医院,这是他能够给到她的,最后的庇护。
为了这个庇护,他不得不动用了,他一向不屑的,继父的关系。
他那个居军高位的继父,在他年幼的时候,收留了他与他的母亲,给予他的母亲名分,待她如发妻;给予他良好的教育,待他如己出;如果不是在偶尔的冬夜,被他撞见继父严重的sadism行为,他几乎都要以为,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他也真正明白,为什么他的母亲越来越寡言和冷漠,几乎与自己的所有的亲属都闹僵了关系。从此之后,他只是小心的服从和遵循母亲的话语,从不忤逆或冲撞,无论对错。这是一个孩子在年幼时期养成的,对于母亲巨大牺牲所能做出的最本能的回应。
如今,他母亲这里,无论如何也是瞒不住了。
他只能独自扛下所有的枉口拔舌。
她多么希望,他们之间永远是欢欢喜喜的,充满彩色的温暖。
可是她,亲手把这种美好,带进了绝望。
用她的任性和一意孤行。
她只能哭着醒来。
在异国的宵寐。
夜夜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