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白河一生学生众多,遍布天下,但凡读了谢白河一两本书的人,都自称为谢白河学生,即便周国里谢白河的拥护者也不在少数。这些文人最是看重名节,他们几乎不能忍受任何人对谢白河的不敬和猜疑。他们非要谢白河说出个清白是非。老板在半个月后一早起来看到一群跪在谢白河客房的文人时也面不改色,跪文豪不叫跪人,那是对学识表达敬意。所以老板很贴心的吩咐小二把店里的软垫子拿去卖给那些文人。
小二很上道,“这一时半会谢老先生没准还没起床,你们不知道跪到啥时候,这半路又站起来就显得不诚意了吧?来来来,这些都是溪禾国素锦城特供的料子做的软垫,保准让大家跪的更持久。”
众人再一次,“。。。。。。。”
谢老先生没出来,但是外面的文人,跪着也不妨碍他们面红耳赤的争论。
门口开了一道缝,一颗圆溜溜的脑袋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又慌忙关上门。好在文人讲理,不强求进屋。虽然这么逼着人出去解释和强行进屋也没区别。
小童走回内室,“先生,外面跪了一地的人。为什么他们要来跪先生?”
摇椅上年过半百的老人睁开眼,叹了一声气,苦笑。当年得知周秦见到了那个人后,他就隐隐预知会有这么一天。今日发生的一切,只是举起的巨石上,有一粒小小石子滚入了水中。
“先生叹气,是为周大公子的所为而不悦吗?”
“不是不悦,是不忍。”谢白河道。
过了一会,门又打开,小童探出头说,见大家只盯着他瞧,而不是一窝蜂围上来才松了口气。小童迈出门,又立马转身关门。这才对着跪在地上的人脆生生地问“你们,如何才愿意起来呀?”
“只要老先生出来见一见我们,我们就起来。”
小童又问,“只要先生愿意出来,你们就起来对吗?”
等见了谢白河,他们自以为就能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众人也不好直说,我们要老先生告诉我们他和周秦到底谁有错,也不好对一小童咄咄逼人,四下对望一眼,众人似乎达成了一致意见,皆道,“只要老先生出来与我等一见,我等就起来。”
小童往前走了几步,对着一地的人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那么,君子一诺。老先生正午时就出来。”
说完小童转身,扭着肥肥的小腿跑回了屋里。碰一声关上门,似乎后面有人要追着他一般。
君越的老板大概年轻时水梦泽在商国学了些商道,这会儿又火速让店小二儿给楼下的几张酒桌加了价。没到正午时分,整个楼里能落脚的地都站着人。别说店里了,店外都满是探头探脑瞧着这边的人。似乎大街小巷一下子知道,谢白河正午时分就出来解惑了。人们兴奋得像是前来听谢白河传道的勤奋书生一样。
门开了,等待的文人一下站了起来恨不得想把嘴先扔到谢白河旁边闹嚷嚷地喊,“谢老先生!”其他看客也伸长了脖子,还有父亲把孩子背上肩头叮嘱,“好好看看咱们的一代文豪,吸收一下人家的才气,以后也写出名流千古的大作!”
很快就有人迫不及待问了,“谢老先生,为何与第一公子断交?”
谢白河沉默地任缓步走下楼梯,店门外是等候的马车。
有人觉得这问的直白,又问,“谢老先生,可是周秦做大逆不道之事?”这问的似乎也,不委婉。
激昂派则大喊“周国失去谢老先生,恐怕犹如鱼失去了水啊。先生莫要舍弃我等学生!”
“为何先生要离去?”
“先生,我愿出重金请先生继续留在大周啊!”
有站立场的,“我等相信先生的为人!”
众人纷纷提问,现场一片混乱,一群人簇拥着谢白河一直走到店门口。几个小童捂着耳朵走在谢白河前头。等几个小童连着谢白河都上了马车,众人也早已反应过来先生出来根本不是答疑的,而是刚好行车准备妥当,准备离开了。不信你看这马车后连红鲤城特产咸鱼都备好了要带走。
有人拦在马车前,问,“老先生,为何一言不发?周国国风开放,老先生还怕一言惹来大祸吗?天下早就没有因为说错话就受处罚的的规矩了!”
谢白河今年五十好几,满头白发,比起那位年过六十的旧友,他看着更为苍老无力。谢白河发出了一声叹息。他年轻时志向传道天下,如今也确实学生满天下,后来更是收了个天资聪颖最得他心的学生。但这学生,在半月前,与他断绝了这些年来的师徒情谊,执意让他归隐。
他终于是说了一句话。
“今日以前,我与周秦曾为师徒,此间我与他从未生过嫌隙和矛盾。”
“那公子为何与您断交,您又为何执意离去?”
谢白河抬头望了一眼青蓝的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天空下街道满城店铺红火。此刻区区君越酒楼下,一群人巴巴地看着谢白河。
“天意。”谢白河答。
“先生!莫要讲那些虚无的天意了!人的学识才华,是可以抵抗一切困苦的!”
“先生此去后,我等又该如何?”
谢白河看着眼前的周人,道,“得此君,尔等有幸。再无需老夫。”说完小童贴心地放下车帘。
此君?此君是谁?
他们信任谢白河的话如同信奉世间真理,所以他和周秦绝无矛盾,所以,为何生出了这一场戏?
车帘落下,马车行远,众人还是疑惑。
有心思玲珑者多问了一句,先生此言行有怪,可是天下有什么事要发生?这一句话同样淹没在人群的吵闹声里,无人作答。
一切猜测皆在马车之后,谢白河不愿多言。
许多年前,谢白河那得意的徒儿还是孩子的时候。那一日,十几岁的周秦在宫中戏台遇见一人,那人有备而来,并与周秦立下赌约。
“先生曾与弟子说过一人,那人是先生眼中真正的智者。先生还记得当时提起那人先生对他的评价吗?”那孩子看到谢白河回来,合上手里的书卷,起身恭敬地对谢白河行了个师礼后道。
“这世间众人,皆远在他身后,皆不足以与之并论。周某知道先生学识之深,而能让先生下如此断言之人,周秦不敢轻慢之”
“我见到他时,只觉得他疯疯癫癫。言谈间,我知晓他是先生的那位旧友,可是先生,学生疑惑,”说道这里孩子皱起眉头,犹豫半刻,如实说道,“这般老而狂妄的人,怎会得先生此高看。”似乎因为经年沉浸在诗书之中,这孩子比别的孩子少了些烟火气息。也是因为是孩子,以为人人都像宫中的人一样进退有度,而没想到,也许世上有的人,是站在礼法之外生存的。
“先生,我相信世间有智者不忧不惧不惑,但我见到这人居然妄言自己能预见大周和天下此后一百年的情况。”
老鬼,这是谢白河对那人的称呼。老鬼在戏台千里之外的地方约谢白河叙旧,却到了戏台去看那个看戏的小公子。
“学生和他有一赌约。”十几岁孩子稚嫩的脸上透出老成的味道。自古以来少年多慧极必伤,这孩子却难得保留一丝快意潇洒的风流。
谢白河问那孩子,“他对你说了什么?”
那孩子第一次在谢白河面前有所隐瞒,道,“那人的话,虚虚实实,学生不敢轻信,既然有的话兴许是胡话,学生就不说出来扰了先生的耳朵。只是,我既然和人打了赌,就要分个输赢。”孩子说这话时语气坚定,仿佛无所畏惧。
谢白河知道,老鬼的那一双眼,虽浑浊不堪,偏偏能窥见世道,他若要干涉天下,必定不因所谓的济世救人。谢白河与那人相交不浅,旧时听他一言一行,年轻时的谢白河只觉得此人离经叛道。却也,由衷敬佩此人之智。谢白河叹息,道,“公子想赢,白某必定倾囊相授。”只是,谢白河再清楚不过,世人皆远在老鬼身后,这世上没有人能坐上和老鬼下棋的椅子。任最老谋深算的狐狸,在老鬼面前,大抵也如同稚童一般无所隐藏。
老鬼出世,世道必将大乱!鬼虽有神之明智,但鬼从来不生佛心。
马车沿着红鲤城街道驶入周国国道,国道之外有穿梭与两大商国之间的商道。
马车从红鲤城一路到周国边境,身后都跟着不少送行车,或驾车或骑马,这些人有的是受过谢白河教导的学生,也有的是抄过谢白河书籍的屠夫,身份不同但怀着同样对知识的敬重。要说六大国中,就数周国人最强调学识的重要性。
一直到周国边境,两侧商铺渐渐减少方圆百里连暂居的客栈也看不到一家时,谢白河马车后才在没有追随者。孤零零一辆马车行走在国道上,一眼望去都是修缮整齐的道路。再远处,是隐隐约约的山峦和城。
到了国门,众人才停马歇息在国门外的客栈里。恰好日落西山。年迈的人面对满地夕阳红就忍不住回忆往昔。谢白河对那些人说,“得此君,尔等有幸。”但其实,在这之前,类似的话他和另外一个人说过,下面谢白河还多说了一句,“逢此时,君之不幸。”
谢白河始终不相信,谁能赢了老鬼。
直到许多年后,旧城崩塌新河流淌再没人记得那片旧山河时,再有人问谢白河谁是他最得意的学生,谢白河都回答,一生只得一得意门生,可惜英年早逝。再问名字,老先生也不作答。
翌日清晨时,小童打开门,没曾想又有人在门口等候多时,所幸只有一个人,且是站着的。
此人小童亦认识,小童作揖,“许久未见,李将军近来可好。”
李尚低头看一眼小童,“回去告诉先生,公子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