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白河现身后,原本一前一后相继站着的两位青年皆弯腰躬身地拜了师礼。
“学生前来,恭送谢先生。”年轻人的声音温和冷静,不似同龄人那般意气风发听着就能听出少年的冲动。
“起来吧,难为你还愿意来送我了。”
“先生八年悉心教诲,周秦没齿难忘。”年轻公子抬头,浅谈眸子抬起,不喝酒的周秦显出一些文弱的书生气息。最近半年来,周秦身上衣服也很少有带着墨迹了。
谢白河扶起周秦。
二人落座,李尚带着两个小童退了出去。
“最近戒酒如何了?”谢白河问。
周秦倒茶,“偶尔会喝些,但很久没让自己醉过了。”
“以后是要少喝些,做事情醉醺醺的可不行啊。”
“学生明白,这才戒了酒。”
“近来还画画吗?”
“画,学生现在有一幅要画上许久的画,近来在采景研究,在想着用哪种笔墨哪种纸张更好。”
“嗯,不管什么时候,别丢了原本会的东西才好。你当年那副大周天下确实画得好,画画有时也是在画自己的心境,周秦啊,你这些年画法也一直在精进,但当年画里的少年心性也别忘了。”
“如果新画画好了,一定送去给先生先看看。”年轻人恭敬道。年轻人一直留意着给老先生倒茶夹菜,老先生说的每一句也认真听着。年轻人显然很敬重眼前这位老人。
“我这般老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等你画好。若为师还健在,画好了,看在这些年的份上,你可要亲自给为师送过来。”
“学生谨记。”
“唉,我那么多学生,看起来你是最不喜欢争辩的那个,但其实你才是最执拗且坚持己见的那个!”老先生布满皱纹的双眼含着怜惜,叹了一口气道。
周秦给谢白河夹菜,“是周秦让先生为难了。”
谢白河夹起碗里的鱼吃,“虽然你给我准备了鱼干,但这红鲤城的海鱼,下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到新鲜的咯。今天我可要多吃些。”
周秦看向那条吃了一半的鱼。这片大陆之所以名为水梦泽是因为大陆河水遍布,七大王国皆受河水的滋养灌溉。而其中的周国,更是处在离大河源头最近的一个国家,登上周国最南的周南山一眼就能望见一坛碧蓝的水蜿蜒流动至陡峭险峻的悬崖边上时飞奔而下。也许是途径周国的水更澄澈活泛,整个大陆就数周国的鱼产量最多,种类最多,也最肥美肉厚。外来的人都要尝一尝周国的鱼才算到过了周国。“鱼,是周国人异乡时的思国之物。水梦泽最好的鱼,只有来了周国才能吃到。先生要是想吃,他日周秦命人给先生送去承灵国。”
“承灵国路途遥远,身处高山,四处都是寒烟冷云,这鱼没到就该死了,味道也不一样了。还不如今日痛痛快快吃个新鲜的。”谢白河惋惜道。
“先生说的是。”周秦道,“先生回去后有什么打算吗?”
这回谢白河把碗用力撂在桌上,一下子从闷闷不乐像是很抑郁的老人变成了生气的老顽童,面色难堪,声音带着怒气到,“打算?你小子好意思问老夫打算?老夫当然回去当闲云野鹤去了,倒是你小子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周秦擦去谢白河喷过来的口水,“先生,学生做的事情,学生心里有数。先生不必担心。”
“谁担心你了,你简直气死老夫了!我虽不清楚你到底要怎么做,但你此番作为,老夫就料定你走的不是一条好路。简直是老夫这么多年来最蠢的学生了”
恩师无过,堂堂一国大公子却要与恩师断情断意,这是天下人眼中的大逆不道啊。但谢白河显然不是因为这件事气恼周秦。
“先生教训的是。”周秦道。谢白河说得没错,周秦很少争辩,但认定要做的事,没人能动摇。谢白河当了周秦的老师许多年,周秦敬重谢白河,也正是因为敬重,周秦才执意要谢白河离开。
“你啊你,可是觉得老夫年老不中用了?那个老鬼,老夫是说他聪明,但老夫还能怕与他斗不成?”
周秦给谢白河拍背顺气,“先生,学生的一番好意,请先生收下吧。”谢白河一生名声清白德高望重,百年后也将成为书里干干净净的伟大学者,切不可因为一个学生,白白浪费了一生的清誉。“何况,那人不也是承灵国人吗?先生回去,多帮我打听打听他的下落,周秦感激不尽。”
“承灵国山路崎岖,老夫没空给你满山去找人!”
周秦明白谢白河只是嘴上生气,就又给谢白河倒了一杯茶,“说起来,先生从未告诉过学生,老鬼的名字。”
谢白河叹息一声,自从周秦和那个人见了一面后,谢白河就很少再提那人,这一次见面,谢白河也知道两人的话题绝对绕不开那人,“他姓余,至于名字,老夫也未曾知道。他只说自己都忘了。我当年还在承灵国时,也很少见到他。有时见到,他只说是下山游历人间去了。”
“那真是很难找到他。”周秦道。
“你啊,执意要赌,可那个老鬼,也许只是哄骗与你,他常常说的话就是人世无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只是让你演了一出笑话?”
周秦想起近日在周南山见到的一个唱歌的疯子,沉默良久,才沉着声音到,“可是先生,学生见到了,见到了他预见的东西。”他看到老鬼说的东西,看到了那快速追赶的河流,也看到相互啃食厮杀的老虎和饿狼。
谢白河一时也陷入沉默。神踪不定的老鬼与周秦赌约,到今日才真正是开始。
过了一会,谢白河,“那副画,你可要好好画,老夫的学生,别让老夫觉得丢脸了。”
“学生谨记。”
“老夫看到你来的马车上也带了不少东西,是打算出远门?”
“去一趟天光街。”
“天光街在东釜国和溪禾国之间,你走商道前往更近些,老夫回承灵走国道。之前就见你多次前往那里。”
“嗯,去那里找一个人,这回就是去把人带回来。”周秦道,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人,虽然难以管教。
两人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李尚来敲门,“公子,船备好了。”
周秦起身,“先生,周国的特产除了各种鱼,还有周国的大好景色,此时正是周国鱼跃花开的时节,先生和我都是爱好诗画,不去欣赏这好时节,日后是会后悔的。”
于是周秦等三个大人带着几个书童一同上了船。
周水下游鱼成群,周水上船只千帆,小船只大多游荡在小河道里意在欣赏河岸两侧疏影花景,大船只则停靠在专门的河道港口等待货物的装卸。
李尚虽是正经八百的周国人,但始终与周国国风格格不入,天生不是吟诗作画的料,一首赞美大河的诗他能背得七零八落,到十五岁时还因为背诗太烂被亲爹拿着扫把打。但李尚倒是武得一手好剑。所以李尚一上船就没打算陪着周秦和恩师赏景,而是去撑船,顺便给几个没见过世面吵着要吃溪禾国糕点要玩姜国玩物的小书童付钱买东西。李尚对这些山啊水啊毫无兴趣,他今年二十岁,家中虽是武将世家,可是他心里清楚比起隔壁姜国的武将,他们家不过是小虾小鱼,或者说周国的武将差之远矣。他见过姜国武将在沙场上骑马挥刀,他们一身甲胄骑在仰天长啸的烈马背上举着长枪,气势如虹的模样让李尚想到悬崖瀑布一冲而下撞碎巨石浪花四溅的场景。姜国是尚武之国,即便七百多年不打战,姜国男儿也没停止过练刀骑马,姜国时时举办骑射大赛选出国中最骁勇的男儿。若是起战事,李尚觉得姜国必定所向披靡势如破竹。父亲李有德说,水梦泽不会有战事,对李尚曾经一意孤行想去玄灵国求兵书的做法也不赞同。可是李尚却心有不甘,即使没有战争,他就是想练出最强的体魄就是想成为最善战的将士,更想与姜人一争高下。
但他这个和周国国风格格不入的人,却与周国青年模范,擅长诗画音律,少女眼中白月光一样存在的周秦成为了至交。李尚的老父亲还很感动以为李尚终于想通要好好学习正经的东西了。但事实上他完全不打算看那些诗啊画,他和周秦走得近是因为一把剑。李尚和周秦谈的内容也完全不是周秦现在和谢老先生在谈的那些南国古诗北国古琴,而是武器。在周国这片土地上,周秦是除了他以外最懂兵书的人。话说那些兵书在大多数周国人眼里都只是一些没用的书。
李尚撑着船,看着河道,他和周秦今晚会坐上一艘前往商国天光街的大船。天光街坐落在东西两大商国之间作为水梦泽商道的最大的中转点,那里有整个大陆最热闹的赌场最振奋人心的角斗场,在那里几乎可以买到整个水梦泽都能买到的东西。那里的老板也是水梦泽嘴最甜最会哄人掏钱的老板。
李尚想起国内少女最喜欢形容周秦的一句话,翩翩君子,温润如玉。就周秦的模样和待人的样子而言,确实名副其实。可是很快,周秦会颠覆他在少女心中的好形象。长剑银刀将举起,并在在周秦的号令下发出灿烂的光芒。
李尚想着事情,慢慢睡去,二十岁的少年梦见有一日周国开始重视起了练武。少女们把红玫瑰献给沙场上最勇猛的男儿。他成为君王手下最骁勇忠诚的大将军!
李尚就这么睡了大半天,直到几个红着眼的小书童叫醒了他。
和李尚相处了大半天的小书童有些舍不得李尚,李尚捏了捏每个孩子的脸,“别哭得像个娘们,男子汉大丈夫要顶天立地。”
李尚两手夹着四个小书童放到了马车上。
谢白河离开前对周秦道,“你既然和他有赌约,见输赢的那日他自然就会出现了。他这人爱看戏,没准已经在哪里看着你动作了。”
“此次一别,老夫与你不知何时再见,老夫在此祝愿周国大公子,年年山河安康,岁岁五谷丰登。”
周秦再一次行了个恭恭敬敬的师礼后目送谢白河远去。少年的目光曾经也是彷徨恐惧过的,如今却是已经带着一股决然的气息
李尚摸了摸腰间的剑沉默地站在周秦身后。他是君王功成名就之前,为君王誓死效忠的将士!就像七百年前战乱时期的每一个将士一样。这世间,唯有一件事能让他李尚热血沸腾甘心抛头颅洒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