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人都把甘蓝煮太烂了,”格雷格说,“如果不犯这种错误,球芽甘蓝可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下回我碰到雷德蒙时,”我说,“一定记得提醒他。”
“先用椰油炒,得掌握好时间,既要保证炒熟,还得脆。再加一点咖喱粉,就是超完美杰作了。”
“受教。”
“不过如果你把这玩意儿煮到糊,当然会吓死人。所有甘蓝家族的成员皆如此。青花椰、高丽菜、花椰菜等等,煮太久的味道真不是盖的——噢,你在做鬼脸。我猜你不是甘蓝家族迷啰?”
“贫民区特有的味道,”我说,“就是老鼠味加甘蓝菜。如果穷困有种味道的话,非此莫属。”
“说来又是哪种人会煮甘蓝菜——而且煮到又糊又烂呢?”
“穷人。”
“爱尔兰穷人,”他说,“以及波兰穷人。北欧和东欧来的穷人。不过世代推移,他们现在全都七手八脚地爬上了中产阶级。所以时下穷困的味道又是啥呢,你说?”他想了想。“大蒜味的落水狗。”他决定道。
那是星期四晚上,我又回到了第二大道的“每日清醒”聚会,当晚的演讲人来自皇后区的瑞奇伍德,脑壳半秃,在银行担任出纳已经三十多年。这人从来没搬出他从小长大的房子,而且这房子离他的上班地点只有三个路口,非常近便。房子两层楼,楼上一直租给别人,直到他结婚后他的父母才得以收回,由他和新婚妻子进驻楼上。
“娶的是邻家女孩,”格雷格耳语道,“他还能娶谁啊?”
这种故事不管是不是在戒酒会里头传述,都可称得上是无聊透顶,而他讲述的语调也是单调平板不带感情:先是他的父亲过世,几年后他的母亲过世,然后他和爱妻以及他们的独子便搬到楼下,并将一对年轻夫妻收纳为楼上住客。
“生活如此多彩多姿,”格雷格细声道,“他为什么还想喝酒呢?”
直到他开始进出医院及戒毒所,故事才算变得比较有趣——不过真的活在里面就很难说了。有这么家酒吧,位于他从银行返家的路上,于是他便逐渐养成每天进门叫一杯啤酒的习惯,偶尔会来上两杯。此外每个星期总有几晚他会特意再去一趟,以便收看大银幕播放的运动赛事,而且当然也免不了再点个几杯啤酒解馋。他从没有醉到跌跌撞撞,亦不曾醉到断片,而他偶然的宿醉也只是带来灼烧感和轻微的头痛;他只消喝下一大杯水,吞颗阿司匹林就没事了。
他的酒精上瘾过程进行得缓之又缓,不过这人反正时间多到不行。后来银行炒了他鱿鱼,妻子要他打包离开,他没有一天不是痛苦难熬。一家勒戒所的顾问找上门去,说服了他报名参加戒酒课程,再加上他又去了许多许多的聚会,所以最终他总算想通了自己的问题,于是他和太太破镜重圆,银行也请他重返旧职。
“好个戒酒成功的故事啊,”掌声稀落下来以后,格雷格说,“我拟了两个标题,只可惜都给弥尔顿用过了。”
“弥尔顿?”
“《失乐园》和《复乐园》。你知道塞缪尔·约翰逊博士[15]是怎么形容《失乐园》的吗?”
“愿闻其详。”
“他说这首诗最大的缺点就是太长,用这话来形容刚才那席演讲还满贴切的对吧?”
散会后,我们才发现其实场间休息时我们都曾希望对方能提议离开,只是我俩都没采取主动;所幸下半场稍有转机,我们听到了一些有料的东西。我们待到终场朗读平静祷告词之后,并帮忙收椅子、清理烟灰缸。之后我们起步走上第二大道,讨论着某人所说的某些话。这个话题聊完后,我们默默且适意地走过一两条街。
先前通电话时,我已经把我和雷德蒙之间谈话的精华告诉他了,现在想必我俩都在想着这事。他打破沉默说:“看来他们是打算撒手不管他了。”话里的他们和他指的是谁,不言自明。
我解释说,他们还是会办案,会放话出去说在办,如同渔夫往水中放饵料。案子办得再勤快,我说,有时候也只等同于卖力推动河水。到头来就算案子侦破,说穿了恐怕也和你的努力无关——只是有个心怀怨恨的家伙丢了条线索给警方。
“怨气发挥的伟大力量,”他说,“所以怨气也有正向功能啊。总之你还是会办这案子对吧?”
“有线索可循的话。”
“听起来还真有第三步的味道,对吧?付诸行动,等着采收。有个我辅导的人,一直找不到工作,他的履历就跟货真价实的瑞士奶酪一样,坑坑洞洞大到都可以开辆卡车穿行而过。我要他以一天寄一份履历的方式来找工作,他乖乖照办长达三个星期。结果是石沉大海,连一封回音也没收到。”
“然后呢?”
“然后你猜他得着了个啥?就在第四个星期,有家他根本没应征的公司竟然莫名其妙地给了个他根本没听过的工作,而且还是个挺不赖的工作。如果他之前没有接二连三寄求职信的话,好事会上门吗?答案无从知晓,不过我个人是坚决相信,唯有行动才能带来收获。”
“你辅导过很多人吗?”
“没几个。找我辅导的人不少,不过在我开口决定以前,我会先花一小时和当事人喝咖啡。通常哪,我们都是达成共识,确定此事不可行;要不就是共同决定要试试看,但一两个月过后,总有一个把另一个给炒鱿鱼。人称我为‘十二步魔人’不是没道理的,就算有人觉得我跟他是天作之合,碰上了现实问题,他还是会知难而退。咦,我们好像错过了好多家咖啡馆。”
“是啊。”
“我倒是不饿,你呢?”
“聚会时我塞了好多饼干。”
“同样的原因,我也不饿。不知道是哪个家伙带去那么多盒安摩巧克力饼干,真希望他别再这样了。我一碰就停不下来。说来我可能得把安摩列在第一步骤的清单里戒掉。瞧我现在,光是想到就抖个不停,由此可证我得采取些措施。”他脸孔一亮,咧嘴笑笑。“不过今天不行。”他说。
“就跟圣奥古斯丁一样。”
“没错!‘主啊!请赐给我贞洁的心,但不是现在。’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说了这话。马修,既然我们已有共识两人都不饿,想不想到我家小坐一下?有样东西我想请你过目,而且我以人格担保,我泡咖啡的功力绝对胜过希腊人。”
这不是我头一回听到格雷格自称十二步魔人了。葬礼结束后,他告诉我是他害死杰克时,我就听他提起这个绰号。他一步步领着他上路,亦步亦趋盯得死紧,而杰克也是全力以赴赶进度,急速冲向第九步所要求的赎罪历程。十二步手册提及,我们要把握机会,弥补我们犯下的过错——除非弥补过程有可能伤害到对方或者其他人。
或者我们自己,我想着。但就我记忆所及,手册里好像没有提出类似的警告。
格雷格的公寓位在第一和第二大道之间的东九十九街,距离约克村与东哈林的非官方界线只有三个街区之遥。哈林曾是爱尔兰和意大利移民的大本营,但爱尔兰人和意大利人其实早已攀爬到更接近美国梦的区域。此处如今尚留有一家意大利餐馆(顾客觉得长途跋涉到此一吃,还算值回票价),另外,第二大道上也残存了几家爱尔兰酒吧——至少名字是爱尔兰的。来客看样子大半都是西班牙裔,或者西印度群岛的移民。翡翠星辰橱窗里闪烁的霓虹灯打的啤酒广告也并非健力士,而是来自牙买加的红带啤酒。
我已经多年没来过这儿了,看得出这一带又起了新的变化。在九十七和九十八街之间,我们走过了几栋正在整修的五层楼红砖建筑,路沿的巨形公设垃圾桶里堆满了灰泥、板条和木板块;而对街则是兴建中的摩天高楼——原先的贫民区已给取代为二十层楼高的玻璃帷幕钢骨建筑。
我说真没想到哈林会有这种景观出现,格雷格则提醒我说,这里已改名为卡内基山,这是房地产经纪人的最新发明,他们还曾把我目前居住的区域重新命名为克林顿呢。在那之前,我们都还快快乐乐地把它称作“地狱厨房”呢。
他提醒我说:“梭罗有句名言曰:‘小心需要穿上新衣的企业。’另外,也得小心需要改换名称的地段。”
纽约在不断地重塑新的自我,为它富裕的公民们不断推出日益增添的地盘——已是老掉牙的故事了,因为这过程已经推演了不止一百年,不过当我看着一栋栋建筑被挖得肚破肠流准备翻新时,免不了要纳闷之前的住户在他们的墙壁和地板被拖走以后,到底下场如何。
我告诉自己我需要转念。是的,有个内在的声音在说。忘了那些苦哈哈的狗杂种吧。纽约自会照顾他们,帮他们找到绝佳的垃圾桶进驻过活。
吉姆跟我说过什么呢倒是?“人类不快乐的源头,都是来自不满现状。”这是佛陀的智慧——独一无二的那位,而非参加午夜聚会的家伙。这话值得深思——在我走向格雷格·斯迪尔曼的公寓的路上时。
“是有老鼠味,”他说,一边抽动鼻子,“不过没有高丽菜,也没带着大蒜味的落水狗。无法判断是啥的烹煮味。总之,还不算太糟。”
没有楼梯间来得糟就是。根据建筑法规定,七层楼以上的建筑必须配有电梯,所以纽约便充斥了许多六层楼高的建筑。这便是其中之一,而他住的还是顶楼。
“楼梯我倒不在意,”他说,“我已经住得久到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当初我来纽约的时候,跟人在八十五街和第三大道的交口附近合租过,不过我需要隐私,没几个月我就搬来了这里。我是在这间公寓里戒酒的——在这里酗酒多年以后。每次回想起我是怎么个嗑了药又醉茫茫地攀爬这些楼梯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他们说的‘上帝保护酒鬼和笨蛋’,我两个条件都符合。”
他的公寓虽小,但五脏齐全,原先应该是个三房直线相连的公寓,他打掉了薄板墙,营造出一间长形大房。外墙他磨到露出红砖,然后敷上亮漆做出光面效果。他将细缝间的灰泥染黑,并于众多红砖中随兴挑出几块涂上白、蓝或黄。数量不多,只是要营造出醒目的感觉。
桌桌椅椅的风格各异,不过倒颇为搭调。他语带骄傲地说,除了几件二手铺买来的便宜货以外,所有的对象都是从街头搬回来的。他说,纽约就算躺在路边被人当成破烂丢掉的家私物品,都要比其他城市展示于商店的东西来得精致耐看。
有面墙挂了幅抽象画,颜色鲜艳活泼,满是锐角线条。那是一名早已失联的艺术家朋友送的礼物。另外有幅油画,雕工繁复的木框镶着田园景致以及裸脚的林中仙女和半人半羊的怪兽[16]。这是他以自己设计的珠宝交换来的。
等他讲完所有对象的故事,咖啡也煮好了——和他的公寓一样做工完美,甚至比简在里斯伯纳德街泡的美味咖啡还要棒。他说豆子是他自己磨的,这我并不惊讶。
他说:“马修,眼下我身处道德困境。可以请教目前你是在十二步的哪一步吗?”
“我正在专心对付第一步,”我说,“并拨出部分脑力思考第二以及第三步。”
“说来你还没正式踏上第四步啰。”
“我的辅导员说我不宜赶路。他说通常的做法是一年完成一步,我还在戒酒的第一年,所以应该把焦点放在第一步就好。”
“这是某派说法没错,”他说,“一年一步的原则是有它的好处,因为彻底消化一个步骤确实需要一年时间。不过三〇、四〇年代匿名戒酒会的创始人们可没这么客气,他们会冲到医院把潜在会员拉下病床,要他们跪在地上,让他们承认无法自力克服酒精控制,一定要把信心放在上帝身上才能脱离困境。可怜那些人都还在发抖呢,他们就是不肯放过。那批人是十二步魔人的老祖宗,早在后人发明这个词的十几年前就身体力行了。”
“所以你不是头一个。”
“恐怕不是。而且如我所说,我不是人人向往的辅导员。但话说回来,当初要不是我的辅导员跟现在的我一样强悍严格的话,我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他要我白纸黑字什么都写——这点我最恨;还要我跪地祷告——这点我觉得很失颜面,而且搞不好还会把我希望能跟上帝之间建立起来的友谊毁掉呢。我觉得我们应该是平起平坐的两个理性个体,可以共同解决问题。天哪,我以前还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混球。”
他对着这段回忆直摇头。
“要不是杰克死了,”他继续说,“我一定会告诉你,我是辅导杰克的不二人选。我俩没半个共通点:他比我大了将近二十岁,生命历程比我坎坷许多,而且他是异性恋——搞不好还有恐同症。不过他羡慕我的成就,也喜欢我传递的理念。所以我马上断定,他要保持不醉的唯一办法就是严格的照表操课,每天早晚各祷告一次,每天至少参加一次聚会,十二步的每一步都要写下报告紧盯进度。你听出我是怎么陷入困境的了吧?”
“他什么都写。”
“所有他跟我讲的,所有他写下的,其实都是我俩之间的秘密。我不是神父,告解法在法庭里并不适用[17],不过我很尊重他对我的告解,那是神圣不可泄漏的。然而现在……”
“现在他死了。”
“现在他死了,他写的东西有可能帮助警方破案。如此一来,我该向谁负责呢?他过世是否就表示我无须为他隐瞒实情了?我知道指认死者为匿名戒酒会的成员是OK的。某本通俗小说改编的电影里,有这么句台词:死亡就表示永远不必再隐姓埋名了。不过眼下的情况却不太一样,对吧?”
“就某些方面来说,没错。”
“就别的方面来说难道不是吗?”他叹口气,“你知道我最想念喝酒的哪种好处吗?喝了酒啊,我们就可以老着脸皮,碰到什么难题都说一句:‘妈啊,管他去死!’凡事都要想得透彻明白可真累。”
“我懂你意思。”
“杰克在他的第八步清单列出很多名字。他不只写下醉酒时期伤害过的人的名字,他还为每个人写了小故事,说明他是怎么得罪对方,对方又受到什么影响,而他又该如何弥补过错。清单上的人有些已经去世,无法弥补过错让他很怅然。”
“他说了他父亲的事。”
“是啊,老头走的时候,他不在身边。我提出了几个建议。比方他可以找个安静的所在,如教堂,或者公园,布朗克斯的老家其实也是不错的选择——只可惜现在已成了高速公路。地点其实无所谓,重点是他得找个地方缅怀父亲,跟他讲讲话。”
“跟他讲讲话?”
“把所有他希望在父亲临终前能讲的话全说出来,让老头知道他现在已经滴酒不沾,改头换面,而且——嗳,你也知道嘛,我不可能帮他拟演讲稿。他自己就可以想出很多话讲的。”
“而且搞不好老爸真能接收到呢。”
“就我所知,”他说,“老家伙目前是在天上的一朵云里头,而且他的耳朵还可以听到狗哨声。”他皱起眉头。“我是说那种只有狗狗才能听到的哨子声啦[18]。”
“我能听懂。”
“我刚才那话语意不清,也有可能是说听得到狗吹口哨的声音。其实就连死人也听不到那种声音的。”
“谁知道呢。”
他瞪我一眼。
“咖啡还有,”他说,“再来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