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踏上第五步的时候,就坐在你现在坐的椅子上。他已经写好第四步的笔记,花了好几个星期呢,为的是要确定没漏掉什么。当时他人坐在那里,我呢就坐在这里,然后他就开始大声念出来。他哽咽了好几次,嗑嗑巴巴念了好久。”
我完全可以想象。
“偶尔我会打断他,你知道。要他解释或者补充。不过大半时候就是让他念下去,我试图去听——尽量啦。那活儿不好干。”
“大石压顶?”
“确实如此,马修。当初我到第四步的时候,报了不知多少让我羞愧的事迹。依戒酒会的立场来说,重点是你的良心为以往的过错谴责自己多少,而不是你的罪行在公定的道德尺度上排在哪个等级。不过我觉得自己只是轻量级罪犯,小奸小恶纯属业余,因为犯法的事我只做过两种:闯红灯跟逃漏税。噢,还有就是偷钻地铁栅栏省票钱。你该不会打我的小报告吧?”
“这回我可以放你一马。”
“别担心,本人不会再犯。我犯的错没啥了不起,只是违反道德戒律,我觉得没必要再提。不过你知道,我从来没抢过钱,也没拎起棍棒打过人。老天在上,我也从来没有杀过人。”
“但杰克杀过?”
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许久之后他说:“把他跟我分享的话讲出来,我会觉得内疚。他之所以被杀,跟他的个性缺陷、心里的怨气或者犯下的罪行,统统无关,所以我的结论是:他的过去可以跟着他一起躺进棺材不见天日。”
“听来合理。”
“可惜他没棺材可躺。我都安排好了,一等他们通知领取尸体,我就将他火化。可以雇条船出海,把骨灰撒到海上。”他转动起眼珠,“如果我有他第四步列表的副本,我准定也会把它丢进火炉,让纸灰跟着他下海然后——”
他一路讲来语调听似轻松,此时却克制不住,哽咽起来。我看着他咬紧牙关,眨回眼泪;等他重拾话头时,他又回复了原本沉稳有力的声音。
“我的困境是,”他说,“如何处理他的第八步。刚才我说了,清单内容非常详尽。”
“每个人都附了段小故事。”
“而且有几段还蛮长的。依我判断,杀他的凶手八成就在名单上。”
“而且你有份副本。”
“我刚才有说吗?”
“没说,不过如果你手头没有数据的话,就不会卡在困境里了。你握有他的第八步清单,所以你得决定如何处理。”
“如果警方握有线索——如果他们知道凶手身份的话,我就了无牵挂。我大可毁了清单,拍拍屁股走人。问题是他们两手空空,也没打算努力办案,所以我手上的材料就变得举足轻重。身为美国公民,我有义务提供协助。”
“那就协助吧。”
“可是清单上有二十几个名字啊,马修!倒也不是说嫌犯有这么多,因为名单囊括了他死去的父亲,还有几个归天的老友,外加被他骗上床的高中女友;另有几个人应该不会以开枪的方式回报他的歉意。不过就算剔除了他们,还是有三分之一左右是登记在案的黑道人士。问题是凶手只有一个,我哪好意思把人家全拖下水啊?”
“更何况,他的原意是要跟这些人一一道歉,并且弥补过错——”
“就这句话!他那边才刚登门道歉,口里说着全是酒精害他犯的错,打翻了你桌上那盏灯我可以赔你一百块,要不就是另外帮你买盏新的来代替。没想到一眨眼他就蹬腿死了,警察都找上门来了。”
“而且名单上那些人最最怕的就是穿蓝制服的人类。”
“或穿罗伯特霍尔装[19]。不过说起来,雷德蒙先生的衣着倒是挺高档的。”
“他是警探。”
“噢,警探打扮比较入时吗?这我倒不知道。”
想当年我得了金质警徽之后,艾迪·柯勒马上带我到第五大道一家叫芬齐利的店子里。该店的门面仿若诺曼古堡,我踏出店门时,走路虎虎生风颇有城堡主人的架势,因为我才买的西装是我平常消费金额的三倍以上。
我买这套西装为的是让小老百姓印象深刻,因为上级才将我升为警探,我得维护形象。何况还有其他好处,比方说我的老婆就颇表赞许,我的女友也是。
当然,我还买过其他高档西装,不过我只记得这一套——翻领双扣,深蓝色苏格兰细格纹毛料,触感轻柔。(“手工很细。”店员说。)裤脚没有翻褶。(“应该是不要翻褶的那种,对吧?”)
不知那套西装下场如何。更进一步其实应该问,不知芬齐利下场如何。上回我刚巧路过时,它已不在那儿。城垛式的建筑有了新任租户进驻,橱窗里摆满了针对游客贩卖的仿制牙雕以及东方工艺品。
眼看他楼起了,眼看他楼塌了。
格雷格的难题再清楚不过。假如他把杰克的第八步清单交给精心打扮的雷德蒙警探的话,和命案扯不上丝毫关系的清白人士便有麻烦了。但如果不呈报的话,正义就不得伸张。
我问他是否和他的辅导员讨论过。
“真希望他还在,”他说。“听过同性恋癌症吧?大名卡波西氏肉瘤,也许我发错音了。是罕见病症,至少曾经很罕见,而现在世上每个男同性恋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检查身上有否紫色斑块。亚德安出现这种症状以后,病情严重,大家都觉得他会死于卡波西,因为这病没得医。可到头来害死他的却是肺炎。一种非常罕见的肺炎,但现在它也已不再罕见——设若你是男同性恋的话。”
这我略有所闻。我在圣保罗教堂的戒酒小组就有一名成员死于肺炎,另一位则是不断莫名其妙发高烧,住院好几次。
“病因完全不明,”他说,“我有个朋友觉得可能是皮革加上海鲜蛋饼的共生结果。我们也许会全都死于此病,马修,不过奔赴死亡的路上还是会欢笑无限。”
他的辅导员亚德安大约一个多月前过世了,但他还没有找到替代人选。“我一直都有在默默挑选,”他说,“暗中观察,审慎筛选。年纪得比我大,有更悠久的戒酒年资,而且这人还得天天参加聚会才行。我不想再找同性恋男人了,因为我不想再受同样的折磨;我不找异性恋男人,因为我更不想。最近我又想到也许该找个女性辅导员,然而到底是异性恋还是蕾丝边比较合适呢?”
“又一个难题。”我说。
他点点头。“时候到了,自有解答。不过,另外那道难题,就不一样了,得采取行动解决。马修,你当过警察,你有可能走回老路子吗?”
“重操旧业吗?”以前我是考虑过,还跟吉姆·费伯谈过。“不会,”我说,“绝无可能。”
“现在你只做私家侦探。”
“也不尽然。私探领有执照,但我没有。离开警局以后,我开始私下帮人查案,但并非登记有案的官方做法。算是帮朋友的忙,而他们则会以现金酬报表示感谢。”
“现在呢?”
“还是一样。我找工作的方式应该跟你找辅导员差不多吧。”我表示,“听说有个免费就业方案叫EPRA,忘了意思是什么。”
“意思是‘酒精上瘾者恢复期之就业计划’(Em-ployment Program for Recovering Alcoholics)。杰克参加过,可是撑不下去。他帮一家小吃店送过便当,还谈不上是事业,不过总是个可以帮他戒酒的正当工作。”
“帮我戒酒的工作应该就是查案。这十一个月来,一直都有活儿找上门,所以我的房租皆能准时缴交,三餐也都没有少。”
“你帮朋友忙,然后他们表示感谢。”
“对。”
“很好,”他说,“现在我有个忙想请你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