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碰到杰克·艾勒里是几个月之后,我们参加了同一个戒酒会。在那之前,我们通过两次电话。第一次是我戒酒满九十天之后的几天。戒满九十天的当晚,我在圣保罗教堂的地下室发表了我的戒酒演讲。教堂在第九大道和六十街的交界处,离我的旅馆只隔几个街区。没戒酒的时候,我偶尔会来这里点蜡烛悼念逝者,享受片刻的宁静。当时我根本不知道教堂的地下室有戒酒会。
那晚我坐在讲桌前,说起我的故事,足足说了二十分钟之久。会后大家围过来祝贺我,我们几个人一起去火焰餐厅喝了咖啡。回旅馆后,我打电话给简,她也祝贺我,并提醒我满九十天后迎接我的会是什么:是的,第九十一天。
如此想来,杰克·艾勒里打电话向我表达祝贺之意,应该是第九十三天或九十四天。“打之前我还真有点迟疑,”他说,“我觉得你没有问题,不过这种事很难讲,对吧?万一你出了岔子,没坚持到九十天,可又有个混蛋打了电话过来,你会作何感想?我把这话跟我的辅导员说了。他提醒我,地球可不是绕着我转的。我总是忘记这一点。要是你真的不幸破了戒,那你要烦的可就多了,哪里还会在乎电话另一头在说什么。”
大概过去一周,他又给我打了一次电话。偏巧那天是周六,我去了简·基恩在里斯伯纳德街的阁楼。第二天早上,我们到苏荷区参加了她最爱的戒酒会。之后我们共进早午餐,逛了西百老汇大道的几家画廊。晚上我则照多年来的惯例和吉姆共进周日晚餐。我们一般会去中式餐馆,馆子并不固定,饭后再参加一个戒酒会。所以等我回到旅馆发现留言,已经很晚了。我睡醒才给杰克回电话。当时他不在,他的电话也无法留言。
接下来几天,我们一来一往拨了好几次,终于连上了线。通话也颇为尴尬,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似乎都没什么可聊。
我记得他再次提到赎罪之难。“比如,”他说,“有个跟我一起干的兄弟,我们一起抢过几家店,一起喝掉五分之一瓶黑牌尊尼获加[6],互称英雄。有一次,我们抢了格林威治村的一家小店,拿了些锅碗瓢盆。天知道我们脑子在想些什么,他们店里能有多少现金啊,你说!”
我想起那名辨认嫌犯的女人。
“大概是他喝醉以后到处乱说,要么是我喝醉了乱说,谁还记得这种狗屁事!总之我被逮进去了。那女人指认了我旁边的倒霉鬼,一口咬定是他犯的案。后来警察去抓阿尼,老天,这小子竟然一把掏出枪来,真是疯了!当场被警察打成了筛子,被送到贝丝以色列医院前就死了。虽说不是我领他走上的犯罪道路,也没出卖他,可他死了。我连牢都不用坐,抢来的钱也不用退。那我欠他的该怎么办?我该如何弥补?”
之后,杰克又来过一次电话,留言说他要在上西区的戒酒会上演讲。要是我有意愿参加,也许会后我们可以再喝杯咖啡。我考虑了一下,但不知怎么就错过了时间。我还算喜欢他,也希望他顺利,可我没想跟他成为莫逆之交。布朗克斯的记忆弥远,这之后我们的道路又大相径庭——即使到头来我们还是碰到了一起。我是不太可能再戴上警徽,哪怕偶尔仍会起心动念,杰克是否会重蹈覆辙我就不敢说了。要是他能坚持戒酒就没事;一旦破戒,那什么坏事都有可能发生。真到了那一步,我可不想跟他走得太近。
再一次碰到他,是在第二大道和八十七街交界处的“每日清醒”戒酒会。我以前没去过,那次去是因为简受邀发表演讲。我从没听过她的酗酒史——只在几次聚会上听过片段——于是我们约好在那里碰头,还能共进晚餐。我找到了地方,为自己倒杯咖啡,一转身,便瞧见了杰克·艾勒里。他在房间另一边,与一个二十几岁、神情专注的男子说话。
我再瞥了一眼,才确定那人真是杰克。他看起来糟透了。穿着还过得去,卡其裤烫得笔挺,外加一件长袖运动衫。可半边脸是肿的,一只眼睛被打青了。这事有了现成的解释,我毫不犹豫就下了结论。戒酒的人可不会把自己搞成那样,除非他是个实力不济的职业拳手。我不禁感叹,他如此专注于“十二步”,却还是跌回了第一步。
破了酒戒确实可惜,但这种情况也不算少见。好在他还是继续来参加聚会了。当然,我可不会急巴巴地跑去跟他讲话。只特意挑了一张他不会瞧见我的椅子坐下。戒酒会这就开始了。
这里的流程是先听一个人演讲,之后举手发言。不过开场时还是照常念了一些戒酒的原则、步骤和法规,以及其他戒酒名篇。我的脑袋开始放空,直到有人举手汇报自己的戒酒天数或年数。这么听着听着,我不由侧头看了看杰克。毫无疑问,他也举了手。
没什么出乎意料的,我想,等着他站起来汇报这次坚持了多少天。不过报天数那部分已经走完,现在是在报年数,因为我听见他说:“我叫杰克,在上帝的眷顾和匿名戒酒会的帮助下,前天我终于戒满两年了。”
掌声四起。跟着鼓掌时我才算明白过来。我一边使劲拍着双手,一边暗骂自己是白痴。我有什么能耐,凭状貌就能断定人家喝酒了?
然后主席向大家介绍简。她开始讲她的故事。我往后坐稳,认真听起来。其间有一两次,我还是忍不住往前探了探,看了杰克几眼。他没喝酒,这很好,那他看上去为什么一副惨遭毒打的模样呢?
场间休息时我过去找他。“我就说看见你了嘛,”他说,“这儿离你家很远,对吧?我好像从来没在这里见过你。”
“今天的演讲者是我朋友,”我说,“我可是头一回听她讲述自己的戒酒故事。”
“嘿,值得大老远跑一趟,对吧?讲得很精彩。我嘛,只要步行几个街区就享受到了。”
“我们约好结束后一起吃晚餐。”我说。一边又想,我干吗非得跟他共享这个信息呢。回到座位才明白,自己是要免除后患,让他知道我没空与他一起喝咖啡。
我没问及脸的事情,这话不该由我来问,他也没主动提。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琢磨。发言环节他举起了手,我觉得自己的好奇心终于能够满足。但是简好像没注意到那只手。我集中意念去影响她,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叫到了他。他感谢了她的分享,说自己与她有很多共鸣,都经历过宿醉和酒后昏迷云云。他完全没解释戒酒两周年前夕脸上的淤青肿胀是怎么来的。
聚会一如往常在平静的祈祷文[7]中结束。散会后,有十来个人上前跟简握手致谢,包括杰克和他邻座的朋友。我留下来帮忙收椅子,直到他和朋友一起往门外走去时,我仍在整理。
他到了门边,又停下脚步,回头朝我走来。“现在不方便讲,”他说,“可有些事情我真得跟你谈谈。什么时候方便接电话?”
简和我要去吃晚餐,也许会去一家她向往已久的德国餐馆。然后我会送她回家,在里斯伯纳德街过个夜。她要早起上班,所以早餐过后我会走人。接下来呢?搭地铁回旅馆吧。要么就选择慢慢走回家,也许还能顺便参加一场午间戒酒会。佩里街的工作坊就有一场。或者继续走,到三十街的圣方济各教堂书店晃一晃。
我想到了一件事,也许在脸上表现出来了,因为杰克马上问我什么事那么好笑。
“我才想起,”我说,“别人的一个观点。《戒酒大书》告诉我们戒酒是通往重生的桥,但有时它只是通往另一场聚会的隧道。”
“格雷格也这么说。”他说。那人听到自己的名字便凑过来,杰克介绍我们认识。得知他是杰克的辅导员,我并不惊讶。他戴着一只耳环,我猜是他自己设计的。
“嘿,是‘老邻居马修’。”格雷格说,“不过那里已推倒重建。旧印象只留在回忆里了,比现实中的它要美丽得多吧。我还真希望有人在我住过的地方修一条高速公路,或者干脆挖一条河。”
“有人这么干过。”我好像记得。他说那是赫拉克勒斯,为清洗奥革阿斯的牛圈引入了河水。
“他有他的‘十二功绩’,我们有我们的‘戒酒十二步’,”他说,“谁说戒酒是轻松的差事呢?”
简走过来,我迫不及待地抓住她,想尽早离开这里。我跟杰克表示,也许让我来打电话会更方便。可他说他全天都要在外奔波。我只好告诉他,大约中午前我会回到旅馆。如果没人接听,可以下午两点再打一次。
纽约的“小德国”原本在下东区,但一九〇四年发生了一场灾难。一艘名叫“斯洛克姆将军号”的游船在东河起火沉没,船上有一千三百名当地居民。事故造成一千多人死亡,“小德国”因此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高速公路贯穿造成的伤害也不过如此——或者挖一条河。
“小德国”的居民纷纷搬迁,大部分移居到约克维尔,即环绕八十六街和第三大道交界处的那几条街。住在那里的不只是德国人,还有捷克人、匈牙利人。这些年来他们又开始外迁了。那里房租日渐上涨,新移民根本住不起。约克维尔逐渐失去了它的异国情调。
坐在马克索餐厅里,你可发现不了这些。简认真研究了一下菜单,点了德式醋焖牛肉、紫甘蓝及马铃薯饺子。她讲的德语。服务员则穿了吊带皮短裤[8],看上去挺憨的。他点点头,可能是赞赏她点菜的品味,或者发音。也可能两者皆是。等我说我要一模一样的,他简直两眼放光。不过当他问及啤酒时,我们说咖啡就行,他马上变得惊诧和丧气。咖啡可以餐后再点,他提议道,享用德国美食的时候,最好配上优质的德国啤酒。
我想起一些优质德国啤酒的滋味:浓烈、香醇、酒体饱满,譬如贝克、圣保利女孩或者卢云堡。我不打算点,甚至都没动念,只是记忆仍在。我眨眨眼让记忆消失。简则斩钉截铁地说,今晚他别想卖给我们哪怕一滴啤酒。
餐厅的气氛有点像招待游客的,可东西足够好吃。餐后我们又要了咖啡,共享了一份黏腻的甜点。“真想天天来这儿,”简说,“就怕体重会暴增到三百磅。那家伙好像被人揍得不轻,我记得他叫杰克?”
“怎么?”
“我看到你跟他讲话。”
“我跟你提过他。”
“你说他是你在布朗克斯的邻居,多年后你把他关进了牢里。”
“差不多。”我说,“手铐不是我给戴的,我只是旁观了嫌犯辨认。他坐牢也不是因为那个案件。我也从没跟他提起过旁观的事。”
“我问他脸上怎么了。我本来不打算问,但他自己要讲。他说他从来没有这么帅过。你知道的,刻意自嘲,免得大伙儿尴尬。”
“我见过乔治·谢林一次。”我回想道。
“弹爵士钢琴的那位?”
我点点头:“忘了是在什么场合,有人向我们引荐。当时他一连讲了三四个跟盲人有关的笑话,并不是很好笑,不过那不是重点。大家遇见盲人难免会有些不自然,他就强调自己是个盲人,反而化解了尴尬。”
“没错,杰克就是这么做的,所以我干脆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怎么说?”
“他说都得怪‘戒酒十二步’,他在其中一步滑倒了,摔了个狗吃屎。想来他的朋友知道得更清楚,在旁边翻了个白眼。我本想问他是哪一步出了差错,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又谢了我一次,侧身让下一位跟我握手。”
“第九。”我说。
“你是说‘第九步’?还是说德文的‘不’[9]?”
“他开始赎罪了,要么正准备赎罪。”
“当初我赎罪时,”她说,“得到的回应不是拥抱就是宽恕。还有些人一脸茫然,因为搞不懂我在道什么歉。”
“嗯,”我说,“你和杰克接触的人不太一样,你们要弥补的过错也天壤之别。”
“有一次我吐得别人全身都是。”
“他没有打你耳光吗?”
“他已经‘记不清了’。至少他是这么说的,我猜他只是客气而已。老天在上,这种事怎么可能忘呢?”
我像往常一样伸手去拿账单,可她坚持要AA制。到了外头,她说今天很累,想一个人回家,问我会不会介意。我说这样也好,我也有点累。那天是周四,我们就说好过两天再碰头。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帮她开门,她说可以把我捎到旅馆。我说我想走走,消化一下甜点。
我看着她的出租车在第二大道上一路往南开,试图回想我最后一次喝德国啤酒时的情景。吉米·阿姆斯特朗酒吧有散装的上好黑啤,我发现自己此刻竟想起了它的滋味。
我强迫自己走过两个街区,然后拦了一辆出租车。
回到旅馆,我脱下衣物,冲了个澡,打电话给吉姆·费伯:“我他妈的是怎么搞的?她说她累了,说我可以周六再去找她。”
“你以为今晚可以跟她回家,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她还问我是否介意,我说不介意,没问题。”
“违心之言。”
“我很想说既然如此,干脆周六也别见了,这样她更可以好好休息,想他妈休息多久都可以。”
“说得好。”
“非常感谢啦,女士,我可自己打车回去了。可我说的却是,我想散步回家。”
“嗯,那你现在有何感觉?”
“累,还有点傻。”
“依我看,两种感觉都很正常。你喝酒了吗?”
“当然没有。”
“当时想喝吗?”
“不想,”我说,然后又想了想,“理智上不想喝。也许心底想喝吧,从某种程度来说。”
“但你没喝。”
“没喝。”
“这就没事了,”他说,“上床睡觉去吧。”
不算小时候在布朗克斯,这是我第三次见杰克·艾勒里——一次透过单向玻璃,两次在戒酒会上。
我下一次见到他时,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