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面对面,坐在二十三街一家餐厅的雅座。他的咖啡加了许多鲜奶和糖,我的则是黑咖啡。换作以前,我也只会往里面加波本。现在什么都不加了。
他再一次感叹我竟然能认出他来,我说彼此彼此。“哦,那是因为你说了名字,”他说,“在你宣布戒酒天数时。你很快就满九十天了吧。”
前九十天是所谓的观望期。如果你能九十天滴酒不沾,就可以上台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并担任戒酒分会的职务,服务他人。而且你再也不用举手向全世界汇报你戒了多少天了。
他已经戒酒十六个月了。“去年九月,”他说,“九月的最后一天,是我戒满一年的日子。我从没想过自己能一年不喝酒。”
“他们说临近整年的时日是最难熬的。”
“嗯,其实没有一天是不难的。不过,你知道,我曾以为一整年不沾酒是天方夜谭。根本没人能办到嘛。可我的辅导员已经戒满六年,我那小组里有不少人已经戒了十年、十五年,甚至二十年——我可不认为他们在撒谎。但我怕自己的基因和他们不一样,我怕自己没那能耐。你爸喝酒吗?”
“他‘成功’的另一秘诀便是喝酒。”
“我老爸也喝,事实上他就是喝死的。也就两年前的事情。我最难过的是,他走的时候身边没人。他的肝坏了。我妈很早就死了,是癌症,所以当时他孤零零的,没人照看。我也没能给他送终,那时我偏巧跑到纽约州北部去了。他是一个人在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天哪,这种罪要怎么赎?你倒说说看!”
我暂时不愿回想自己的待赎之罪。先把这些程序搁到一边,吉姆·费伯不止一次这么跟我说,你今天只要做两件事,一是参加戒酒会,二是不要喝酒。两件事都达成的话,其他事情自然而然就解决了。
“你后来是当了警察吧,马修。还是我把你记成别人了?”
“不,你没记错。不过几年前我就不干了。”
他抬起手,做了个干杯的动作。我点点头。他说:“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我走了另外一条路。”
“我好像听说过一点儿。”
“刚才我说在纽约州北,意思是我成了州长的贵宾。我进了绿港监狱[3]。倒不是参加了‘布林克斯大劫案’或者劫了火车,我只是拿着枪走进了一家酒铺。那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话我没接腔,他好像也不需要我回应。“我找了个律师,挺像样的,”他说,“他让我选择认罪协商,我就认了一桩较轻的罪,其他的检方撤诉了。你知道最难的是什么吗?是正式‘当众认罪’。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你得站在法庭上,陈述自己的罪行。”
“我最痛恨这个,恨得咬牙切齿。我想找个办法躲过去。‘能不能只承认有罪,别的不提?’我的律师说不行。你得照规定做,你得当众交代细节。嗯,不照办的话,认罪协商就免谈。我可没疯,就按他们说的做了。你猜怎么着?话才说出口,我就浑身轻松得要飘起来了。”
“因为事情摆平了。”
他摇了摇头:“我是因为‘认罪’本身而轻松。我说出口了,我当众认罪了。这也是戒酒计划第五步的简版,马修。在上帝以及众人面前认罪,心里的石头就‘啪’地一声落地。当然,这不是最后一块,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后来有人跟我讲起戒酒计划,告诉我必经的步骤,我马上就明白了。我知道这方法行能行。”
吉姆·费伯告诉我,匿名戒酒会的十二步并不能直接让人保持清醒。不喝酒才是保持清醒的唯一方法。这些步骤是让我们能够舒舒服服地清醒着,从而不再需要酒精。他说假以时日,我自然能通过一道道的考验。目前为止,我只承认了自己对酒精毫无招架之力,承认酒精让我无法正常生活。但承认这点就是踏出第一步。在我准备好之前,我可以一直停在这一步。
老实说,我并不急于跨过这步。每次我去聚会,他们都会念一遍十二步的内容。就算没念,墙上也贴了,提醒各位前酒民注意。第四步,列一个详细的个人清单,得坐下来慢慢写。第五步,忏悔——你要跟另一个人陈述发生在你身上所有的狗屎事,这人通常是你的辅导员。
吉姆说,有些人连第一步都没跨过,却也几十年没碰酒。
我想着这些步骤,有一阵没注意杰克说了什么。等我回过神来,他正说绿港监狱,说被关在那里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他在那儿知道了戒酒会。
“一开始去戒酒会,是因为只有在那里我才能在椅子上整整坐上一个钟头,完全放空。”他说,“在监狱里也更容易戒酒,毕竟谁想去喝那些犯人私酿的烂酒?谁嗑得起狱卒走私进来的毒品?你知道,我不能把自己走上错路的事怪罪给酒精,路是我自己选的。可去了几次戒酒会后,我开始意识到,每回犯事的时候我都是不清醒的。无一例外。触犯法律是我自己的选择,喝酒或吸毒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可这两件事没法分开,你懂吗?我是参加戒酒会之后,才突然意识到的。”
他在监狱里一直没碰酒。获释之后他回到纽约,在离宾州火车站几个街区的一家旅馆租了个单间。第三天晚上,他就跑去转角一家名叫“末路酒吧”的地方喝起了调和威士忌。
“店名跟它的位置有关吧,那是地铁最后一站。”他说,“不过就算它开在杰克逊高地,叫这名字也挺适合。妈的,走进这家店就别想出来啦。”
他当然还是出来了,但整整两年他都没逃过酒的魔咒。在这期间,他虽然没有犯事,却也躲不过酒吧的诱惑。他参加戒酒会,给自己一小段神游的时间,马上又会想“去他妈的”,一头扎进酒吧,要不直接举起酒瓶灌。他被勒令戒过几次酒,昏天黑地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他知道自己会怎样,却又无法逃避。
“你要知道,马修,”他说,“我小时候设想过未来的职业。你猜是什么?猜不出来吧?警察。我想当警察,穿上蓝色制服,保护民众,惩治罪犯。”他端起咖啡杯,可杯子已经空了。“看来你跟我做了同样的梦,只是你真的实现了。”
我摇摇头。“我是误打误撞,”我说,“我真正的梦想是成为乔·迪马吉奥[4]。要不是运动资质不够,搞不好我真会去实现。”
“嗯,而我的问题在于没有道德资质,所以你知道我‘撞’上了什么。”
他不停地喝酒,因为他无法控制自己;他不停去匿名戒酒会神游,不然他还有哪里可去呢?直到某天,戒酒会结束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把他拉到一旁,与他讲了几句箴言。
“他是个同性恋,马修,一看即知的那种。生在富裕家庭,上过常春藤名校,现在是珠宝设计师。比我年轻十岁不止,看起来二十英里每小时的风速就可以把他吹到爪哇国去。我还真就需要这样的人给我出主意,对吧?”
“行,他要我乖乖坐下,说我把戒酒会当成了旋转门,一直进进出出绕圈子。而且每转一回,我就流失一点‘自我’。只有一种方法能打破这种循环,就是晨读《戒酒大书》,夜念《十二阶段与十二传统》[5],认真对待每一步。听完以后,我看着他,看着这个瘦不拉叽的娘娘腔,这个比他妈的火星人离我还要遥远的家伙,问了他一个我从没问过别人的问题。我问他愿不愿意当我的辅导员。你知道他说了什么?”
“我猜他答应了吧。”
“‘我很乐意辅导你,’他说,‘但我不清楚你能不能受得了。’妈的,这人!可说到底,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开始每天参加戒酒会。有时候一天两场,一天三场也有过。他每天早晚都给辅导员打电话。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双膝跪地,恳请上帝再赐给他清醒的一天;晚上睡觉前,再次两膝落地,感谢上帝保佑他一天不醉。他坚持念《戒酒大书》及《十二阶段与十二传统》,跟着辅导员逐条实践,坚持了九十天——这不是他第一次做到——但接下来是六个月,九个月;终于,他出人意料地坚持了一年,这可是前所未有的。
到了第四步,辅导员让他写下这辈子做过的每一件错事。如果有什么事他不想写,那就意味着这事更他妈的该写下来。“就跟当庭认罪一样,我得承认自己干过的所有破事。”他说。
然后他们一起坐下,由他大声念出所写的一切,辅导员有时会提出评论,或询问细节。“念完后他问我有何感觉,我的回答有点不雅。我跟他说,像是拉完了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泡屎。”
现在他已戒满十六个月,开始着手赎罪。第八步时,他曾列过一个清单,写了所有他伤害过的人,他也愿意采取措施纠正错误。可是真的到了第九步,要真正赎罪,显然不是说做就能做到的。
“可我能有别的选择吗?”他摇了摇头,接着说,“天哪,这都几点了。你算是听完了我所有的故事。你刚听完三场演讲,现在又得听我唠叨,我讲的时间比他们三个人加起来还长。不过我觉得能跟以前的邻居聊聊,对我有好处。哦,对了,咱们以前住的地方没了,你知道吧,我是说那个老小区——市政府派了大队人马,在那里修了一条他妈的高速公路。”
“这我知道。”
“那地方对我来说挺有意义,那是个老小区。你在那儿住了多久?两年?”
“差不多吧。”
“对我来说,那里可是整个童年。以前我还真会因为失去了承载童年的场所,就把自己灌得烂醉。‘我真可怜啊,小时候住的房子被拆了,玩棍球的街道也没了,如此等等。’其实,我的童年跟房子和街道无关,那个童年也没有消失。我依旧扛着它四处走,我还是得对付它。”他伸手拿起账单,“我说得够多的了,账由我来付。唠叨了大半天,这算是对你耳朵的补偿吧。”
回到家时,我给吉姆·费伯打了个电话。我们都觉得杰克的辅导员摆明了就是个十足的“步骤纳粹”,不过他跟杰克好像真是绝配。
告别前,杰克给了我他的电话号码。我要是不给我的,那可说不过去。只是我这人不喜欢打电话,吉姆是我相对固定的电话联系人。另外还有个住在翠贝卡的女雕塑家叫简·基恩。我们会共度周末,每周互相打两三次电话问问好。除此以外,我好像没什么电话,接到的基本也是打错的。
我抄下杰克·艾勒里的电话号码,想着或许哪天又会撞上他,或许再也不会。这种事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