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晨晖的“锦囊妙计”,再次将陆家推向了风口浪尖,曾忠义无双的陆氏叔侄一夜之间沦为众矢之的,变成了人人喊打的汉奸走狗。霍滢离开码头之后不知所踪,程青不愿去寻她,权当此人同陆家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了。
其间周寸余来过陆家一次,却是在门外等候多时,只等来了陆襄亭的避而不见。实则他们之间并未生出嫌隙,但眼下陆家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若是走近了,唯恐要被一网打尽。
而陆云旗久住在医院尚不知情,陆襄亭也含糊其辞,暗指霍滢乃是有了旁的安排,总不肯言明实情。直到出院那一日程青载着方又琳亲自来接,他才在路人窸窸窣窣的议论之中察觉出了异样。
彼一时,此一时。
当初他陆疯子虽是劣迹斑斑,却也知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平日里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那尽是自己人之间的恩怨,算清楚就是了。可若是事关国家,他断然不会做出那等卖国求荣的下作事来。如今平白遭受的这些冷眼与诋毁,想必梁喻楠和特调处那位新上任的刘处长功不可没。
于是他猜得到的事,便不多问。方又琳似乎也知他所想,一言不发握紧了他的手,一路回家都没再放开。
今日之上海,徐家死走逃亡,方家一败涂地,陆家岌岌可危,梁氏一家独大,往后吞并民族企业,想必不会是难事了。梁喻楠因此事立了大功,有幸被邀请到刘晨晖的办公室议事——这可是他从不曾获得过的殊荣。
他去到那里时正值傍晚,刘晨晖沏好了一壶热茶,身边坐着一名面生的男子,身量略比刘高一些,人瞧着也精干。他虽不认得,可也深知能坐在这儿的绝不是好惹的角色,赶忙点头哈腰小跑几步上前,阿谀道:
“刘处长,这位贵人是?”
刘晨晖眼皮也不抬一下,倒好一杯茶直接越过梁喻楠搁在了身旁那人面前:
“这是七十六号行动处的汪科长。”说完又怕没能强调似的,又补充道,“先前小贞园殉职的汪护士,正是汪科长的女儿。”
汪新晴?!
梁喻楠心中一沉。
汪新晴失踪由来已久,七十六号默认她不在人世亦属情理之中。只不过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自己会在这里遇见了这个女人的父亲。
“梁先生,请坐罢。”
那姓汪的开了口,声音却是嘶哑的,仿佛喉咙被火灼烧过一般,连讲话都格外费力。
梁喻楠自顾落了座,刘晨晖便就势将一纸合同书推到了他的面前:
“这批货以梁氏的名义送到陆家码头,届时你不必在场,那箱子里的东西,自会替你除掉陆家人。”
“除掉陆家人,单凭一批货?”梁喻楠问道。
“梁先生如果知道这批货是什么,就不会这样问了。”那汪科长云淡风轻捧起茶杯来慢品一口,继续道,“陆家不肯交出码头,我们留着它也是养虎为患。不如早送他们一程。”
“可那码头上不止有陆家人!”梁喻楠急道,“雇佣劳工数十人,每日往来行人逾千人,一旦动起手来死伤不计其数!”
“故而这些人的生死,又与你梁先生何干?”刘晨晖皮笑肉不笑,起身将那合同书又朝对面推了推,“这立功的机会,你要好好把握才是。”
梁喻楠默了半晌,方才颤巍巍地抬起手来,将那两张单薄的纸页拿起来,复又放下。他不敢抬头看刘晨晖和那位汪科长的表情,唯有耷拉着脑袋,半是哀嚎半是央求道:
“但……但那都是人命啊,多少条人命啊!”
刘晨晖闻言忍不住哂笑一声,讥讽道:
“梁先生这话说的,倒像是个没干过杀人勾当的善人了。论起来你梁氏在上海胡作非为不是一回两回,杀人越货的案底光是我这初来乍到的都有所耳闻。怎么,单差这一桩吗?”
“刘处长切莫逼人太甚。”那汪科长说着,站起身来绕到梁喻楠身后,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汪某近来听到了一些风吹草动,道是梁先生你杀了不该杀的人。这件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梁先生,你以为呢?”
梁喻楠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出那幢阴森恐怖的高楼的。合同握在他手里,好像是临走时刘晨晖在提醒下,他才记起要拿走。江风冷,夜风寒,他就缘着长街一直走,看着江水一直流。
这片水未曾结过冰——纵然是数九寒天,它也依然选择以一腔温柔、满口体贴来亲吻这个世界,拥抱着住在这里的人。
再走不多远,就是孟璐溺水的地方。那里还是没能立起高高的、不可跨越的栏杆,也没有竖下一只警示牌。原本他想过要在那里划一座低矮的坟冢,抑或添上一座鲜花萦绕的墓碑。然而思考多日之后,决意不再去打扰她的亡魂。
孟璐这一生的甜,均是方珏给的;他带来的,只有苦、耻辱、非议,以及不可饶恕。他那么可恶,可恶到连自己深爱的女人都不惜用死亡来避开他;他又有什么资格,去为逝者撰写悼亡词。
天色渐晚,街灯亮起,是十里洋场的灯红酒绿,是纸醉金迷的闪耀霓虹。他攥着那两张快被凛冽北风打破的纸走了好远,却不是家的方向。
该回家吗?该把这份写满了屠戮、视人命为草芥的合同书带回家吗?
他不知道。
所以只好一路不停歇,用遥远的尽头来麻痹自己。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一抬眼,面前就是多年前的那幢旧宅了。徐茂行与陆襄亭将孟璐双手奉上仿若还是昨天的事,转眼间沧海桑田,昔人已去,风光不再。回想这些年他恶事做尽,不过就是为了一朝手握权力,能彻彻底底地征服他深爱的女人。毫不夸张地说,他能有今日,多拜孟璐所赐。
然而他从未想过,孟璐所需要的伴侣,究竟是什么样子。
方珏固然怯懦无能,但至少拥有自一而终的善良宽厚,待人有礼,于国有功。
“孟璐,你一定恨我,你应该恨我……”他喃喃念着,不自觉地开始发笑,及至笑出眼泪,哭笑两难。这是这些时日以来,他第一次为她落泪。
“我这一辈子,都想得到你,可我从没学会要如何得到你。现在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他怔怔自说自话,双手将那两张纸握紧,用力揉成团,继而嫌不够似的复又展开,狠狠撕碎。
“孟璐你看见了吗,你别恨我了,别恨我了!我不杀人,我救人了……”
他愈说愈激动,愈撕愈难捱,直到涕泗横流口齿模糊,连自己都听不清,全然成了痛哭咆哮;直到手中的合同书已然细碎到拿不起、攥不住,还机械般的不断重复着那个动作。
“孟璐,我……我到底为什么害了你?!……”
砰!
一声巨响勾乱了街巷的死寂。岸边徒留一地碎纸片,江面上一片红氤氲开来,最后浅淡不见。
月影照灯影,落在一人侧脸,益照得他一副阴险嘴脸更加狰狞丑陋。
“刘处长该不会怪我先斩后奏罢?”
“怎么会。你们行动处的决定,我一向是支持的。只不过我很好奇,你是从什么时候断定,梁喻楠他一定会背叛我们?照我对他的了解,有汪护士的事威胁他,他不会自寻死路。”
“刘处长,我们的人,会说那码头上有多少无辜的人吗?他既然决心要做个好人,我成全他。”汪公敏言罢,点燃了一支香烟架在指间,惬意地陷入沙发之中,双眼微阖,好不得意。刘晨晖却别过头,若有所思看向了窗外:他清楚,在这群杀人不眨眼的禽兽中间,方寸良心都是致命的。
幸而他也是禽兽之一,一时无忧。
梁喻楠失踪的消息被压在七十六号,打算着要等尸体浮了上来被人发现再公开。梁氏企业多日无主,渐渐也显出疲态,大不如前。上海正逢多事之秋,生意不好做,眼见董事长也没了消息,公司内便有大批员工辞职归乡。刘晨晖恰好借此契机趁虚而入,大量收购梁氏股权,替代梁喻楠成为了下一任董事长。
他本不想经商。盘下这间公司,无非是为着汪公敏那一批“货物”能及时送到陆家的码头之上。
十天后,梁喻楠的尸体在江边被发现。打捞上来时已面目全非,但身上有一处离奇的枪伤依稀可以辨认。他一生未娶亲生子,梁氏易主,人走茶凉,尸体停了多日也无人来敛了去。末了居然是李炘南忍无可忍,遣人给带去葬了,连个墓碑也立不下。
大抵梁喻楠本人亦是不愿立碑的。
否则写上个“汉奸”之名,这碑,迟早为人唾弃至碎裂风化,浑不如一了百了,功过皆无。
可谁能功过皆无?做过的孽,一桩桩、一件件,都在人心里,一样遗臭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