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长,外面这位霍小姐自称是陆家的人,非要见您一面不可。”
“陆家什么时候多了一位霍小姐?怕是这个节骨眼儿上来敲诈的,不必理她。”梁喻楠抬手按了按眉心,随口回绝道。
“可是……她说她有让陆家人身败名裂的好法子。”
“哦?”听得秘书如此说,梁喻楠才勉强提起几分精神来,“让她进来罢。”
霍滢前来,择了一件浅色方格纹旗袍,搭配着程青送的雪白的羊绒风衣,更衬得她清秀可人,宛若初荷映波,明澈潋滟。只可惜眼下的梁喻楠无心欣赏她的美貌。
“梁先生,我来和你谈笔生意。”她的唇薄而伶俐,如两片水嫩的柳叶,操着一口淡淡的江南口音,更显得婉约温柔,叫人忍不住想要沉醉其中。她说完,将外衣的纽扣逐颗解开,曼妙的身材与少女的体香同时冲入了梁喻楠的瞳孔和鼻腔——他竟丝毫不觉得唐突。
“说下去。”
霍滢颔首一笑,继而绕过笨重的木制办公桌,来在对方身旁。仿着她平日里为陆襄亭斟茶的样子,也为梁喻楠斟上了少半杯红酒,特意持在手中晃了片刻才递到人唇边,低声道:
“年三十晚上,陆老爷不在家。梁先生您,想不想知道他去了哪里?”
梁喻楠冷笑一声,抬手将酒杯推挡开来,头也不回道:
“难不成,霍小姐知道?”
“我当然知道。”霍滢急道,双眼都闪烁着得意的神采,“我不仅知道他去了哪里,我还知道他安排陆家码头走了什么船,那船上,装的又是什么货。”
她看起来那么胸有成竹,那么喜不自胜,可这份自信、这份喜悦,又实实在在的愚蠢透顶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她不懂。
梁喻楠这才肯正眼瞧她,道:
“愿闻其详。”
霍滢遂道:
“梁先生以为,在码头之上须得轻拿轻放、不近水火的东西多不多?”
“多得是。”
“可那一批货不寻常。在外看是一批粮油米面,真打开了,油里藏着枪,面里裹着药。”霍滢话音未落,梁喻楠竟已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扯住她衣领,瞪圆了眼睛逼问道:
“你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霍滢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着平静继续道,“我是哄着陆家的亲信偷开了箱,亲眼所见。陆襄亭为掩人耳目,还暂压下一批货来,打算今晚送出。”
她的样子真像,真像不是信口开河,随口胡诌的!即便她明知今夜陆襄亭送走的不过是一船如假包换的米面粮油,她也有本事弄假成真。
快出正月了,天气渐渐回暖。霍滢自梁氏出来时正值午后阳光最盛之时,原本她是畏寒的人,冬日里出门都尽拣着太阳照耀的地方缘着走。可这时是怎么了?她一见着阳光就被刺得周身难受,只得灰头土脸跑回阴凉地里,瑟缩着如一只过街老鼠。
大抵做了亏心事的人均是这般样子,怕一见了光,就立时照出自个儿那副枯朽丑态来!
诚然,论她对陆云旗的情义,丝毫不比方又琳浅薄。但是她的情、她的爱,她在儿女情长之中占得的便宜、受过的委屈,在家国大义面前简直不值一提!漫说她有负陆家救命收容之恩,便是这上海水土的养育恩情,她也都一并抛诸脑后了!
原先她是最值得同情的人。
只是自她谋划陷害陆家之时起、踏入梁喻楠的办公室之时起,是她的可怜,尽成了可恨!
然而事不遂人愿,梁喻楠和刘晨晖并没有轻举妄动,直到晚上陆襄亭安排出港的货物装了船都不见半点风声。
“程青,都安排好了吗。”
“爷放心,万无一失。”
“好。”陆襄亭望着码头明灭的灯光长舒一口气,心里头却总是打鼓。照理说程青在他手下多年,行事一贯谨慎老道,不可能教人抓了把柄——这一点,连陆云旗都要甘拜下风。可这一回非比寻常,他只想小心,再小心。
“爷,等船走了,我就去支会周爷一声,也好让他放心。”
“罢了。”陆襄亭摆了摆手,“霍滢既然敢对咱们下手,说明她早有计划了。咱们此举未必是万全之策,你此时去寻他,怕是要连累于他了。”
“爷,阿滢她……”程青欲言又止,堂堂七尺男儿竟也忸怩起来,半晌说不出整话。陆襄亭知他心中所想,似是暗自苦笑了一声,道:
“到这个份儿上,你还要替她求情吗?”
程青闻言垂下了头,两手局促无措地在沾染了污渍的衣角蹭了蹭,半晌才道:
“没什么好说的了,她咎由自取。”
“爷!青哥!特……特调处又来人了!”
到底是躲不过了。
陆襄亭见人来报,瞧瞧那被吓得六神无主,着急忙慌冲了进来的,又看了看愣在一旁的程青,终究将满腹的无奈化作长叹,支着手杖站起身来,道:
“走罢,去会会他们。”
特调处这一趟,竟惊动了刘晨晖亲自前往。
他远远便得见这位刘处长手握着一方帕子掩住口鼻,一只手嫌恶似的扬起来挥动着,滑稽极了。他忍不住嗤之以鼻,却还是稳步上前,拱手敬道:
“刘处长深夜前来,所为何事啊?”
“陆先生。”刘晨晖终于肯舍得放下那块手帕,也礼貌地稍弯了弯腰,道,“刘某确有要是有求于陆先生。今夜有一批重要物资要出港,不想原先的货船出了差子,又正好赶上了陆家的船,还请陆先生你多海涵。就算不为刘某人的几分薄面,也请为了汪主席的和平大业,行个方便。”
怪事!
陆襄亭一时不敢接话,倒是程青生怕因此而生出了乱子来,自作主张道:
“爷,船将起锚了,怕是赶不及了。”
“小兄弟此言差矣。”刘晨晖面不改色,仍是笑眯眯的一副和蔼模样,但他的目光已不再友善,反而充满了威胁与强迫,“船走不走,它从来都只听陆先生的一句话。”
陆襄亭侧目瞥了程青一眼,继而又望向了刘晨晖,冷笑道:
“刘处长这是强人所难了。”
“不敢不敢,”刘晨晖赶忙摇摇头,“刘某也是为了汪主席做事的。倘若陆先生你不答应,刘某为了和平事业,也会尽力一试的。”
他说着朝身后一人递了个眼色,那人当即了然,领着一票人手便要硬闯码头登船。程青一手背在身后才想拿枪,却听得陆襄亭道:
“码头人多货杂,各位特调处的长官还请当心些,别伤了人碰坏了东西,须得刘处长照价赔偿。”
程青会意,即便千般万般的不情愿,到底还是放手了。陆襄亭这一句话不是说给刘晨晖听得,分明是说给他、给所有陆家的兄弟听。码头人多,真要动起手来,难免有所死伤。眼下这一群人拖家带口的有之,改邪归正的有之,明哲保身的亦有之,没必要为着一船的粮油米面豁出了命去。
刘晨晖欺人太甚,姑且由着他罢。他亲自打点过,将霍滢藏进货箱的那些东西都取了出来,左右这船上的东西挑不出差子来的。
咔嚓。
深夜一道光影划破寂静,犹如晴空霹雳,照得陆襄亭视线昏花好一阵子。
冬日里下不来雷雨,这一晃,该是车灯、船灯,抑或是——照相机的闪光灯。刘晨晖趁机一把握住他的手,满怀感激道:
“想不到陆先生你原来深明大义,竟然早有准备,在替日本长官做事了!”
陆襄亭片刻反应不过来,程青也摸不着头脑。而不待他二人回过神,方才上船的几人已然抬着一桶油上前来。那油桶合着盖子,上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着一行字:
*****。
陆襄亭看清之时,直忍不住对着那油桶呕吐一番!他许多年未曾骂过娘了,可时至今日,他必须要对着那破桶骂上一句:“真他娘的恶心!”
“刘处长,这东西不是我陆家船上的,我陆家便是死,也绝不认!”程青恨道。
刘晨晖笑容不改,淡然道:
“可惜了,人证、物证、照片都在。我奉劝你们还是认了,陆家码头为我们所用,你们不但衣食无忧,还能为后人谋个一官半职的,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陆襄亭陡然讥笑起来,直笑得他上气不接下气,顿足捶胸好一阵痛苦。他努力平复着心绪,抬手揩去眼角笑出的眼泪,道:
“刘处长打得一手好算盘。让陆某,不得不佩服你这张脸皮之厚!你也是中国人,怎么偏偏就要当一条狗?!”
是啊。
谁想得通,为什么刘晨晖、梁喻楠之流,会甘心情愿当一条狗。若仅仅是贪生怕死,那也未免太尽职尽责、急功近利了些。
直到次日报纸陆家再一次登上头版头条,道是陆家人早已为日本人所收买,屡次替其运送物资补给,须得长篇大论赞美以彰其功劳,陆襄亭才终于明白,原来有些“人”是没有心的,血是冷的,才会不忠不义,麻木不仁!
令人发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