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喻楠之死,震惊了上海滩。
汉奸走狗死了,没有人真心诚信的哀悼惋惜,多是畅快庆幸,抑或是自危自怕罢了。梁喻楠死的离奇。
若是教人开枪打死的,何苦多次一举推在水里;若是殉情,仿照孟璐投河自尽,缘何身上还有一处致命枪伤?李炘南不曾隐瞒他的死因,更像是故意将此事宣扬出去,一来压下诬陷陆家的流言蜚语,二来,也借此向刘晨晖方施压,迫使他们拿出一个说法来。
然而此事发酵不足三日,周寸余竟时隔多年再一次启用了他们初到上海时的联络方式。一担馄饨面送到警察局,每一碗均是三颗饱满馄饨,配上碱水细面,以高汤勾作汤底,盛在蓝花白瓷碗里。依稀是当年味道,可惜物是人非,他们已然分道扬镳多时了。
李炘南端起一碗来,却迟迟吃不下。周寸余铺子里最有名的是汤圆,偶作几碗馄饨面,也理应是五颗馄饨配半碗面。三颗,是缺斤少两,这一整碗的面,却是物美价廉,旁人以为无谓的细节,放在李炘南眼中,则是晴空霹雳,震撼非常。
届时受命来至上海,徐茂行继承家业,开办医药公司,陆襄亭得贵人扶持一举拿下码头,李炘南接受调令任警长,周寸余乃是暗线,只盘下一家临街的铺子,售卖一些小吃糕点。若是上海局势大好,李炘南便会隔三差五去那间铺子点上一碗汤圆;若是有人命任务,周寸余定然要托辞汤圆售尽,为他换来一碗馄饨面的。
五颗馄饨是万无一失,四颗是请求援助,这三颗,竟是头一回见着……
它代表着此次任务,凶险异常。
他端着那碗面良久,直至汤冷结了层油霜也浑然不觉。他该去一趟那家店,与故人碰碰面了。
他托辞旧病复发提前离开,独自开车奔赴周寸余的店面。不想这店早早打了烊,周寸余搬了把瘸腿的凳子坐在门口,像是刻意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
那就该是等他来了。
“周老板,今天收摊早啊。”
他上前与人笑着打了个招呼,对方抬眼看看他,抿着嘴半晌没说话,那目光,仿佛是要把他的模样一笔一笔画下来、记下来,再不忘记。
他不明所以,唯有干笑着揶揄道:
“怎么,周老板有话对我说?”
“没有。”周寸余终于肯移开视线,“与你许久未见,觉得陌生罢了。”
“到底有什么事,突然急着找我?”
“是啊,”周寸余听他如此问,眼中隐隐现出几分失意来,却稍纵即逝,皆被掩去了,“我本不该找你的。眼下你我,已经不是并肩作战的人了。”
李炘南哑然失笑,长叹一声,应道: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一直是并肩作战的人。”
“最后一次了。”周寸余转而眺望向远方,将手边食盒之中一碗温热的汤圆端出递了过去,“好兄弟,汤圆是团圆,愿今夜过后,天下人尽可团圆,我中华自此国泰民安,河清海晏。”
李炘南迟疑片刻未去接那汤圆,但见他眼中陡然闪过一抹痛色,压低了声音问道:
“你们要对刘晨晖动手?”
周寸余不答,只拉过他的手硬捧过瓷碗。他当即会意,急道:
“你疯了!陆家的处境还不够糟糕吗?你要向重庆表忠心,别赔上陆襄亭的性命!”
“我用不着他。”周寸余说着,扶着门槛站起身来,仔细掸了掸背上的浮土,“咱们四个,说来可笑。老徐变节自不必说,你另谋出路,我也不怪你。陆襄亭是拖家带口的,咱们都想让他全身而退。算来算去,就剩下我一个。处座弃了咱们多年,可咱们自己得明白,当初是为了什么才到这儿来,又是为了什么,守了这里这么多年。炘南,这是咱们的家,咱们得护好了它!”
“可现在时机不成熟……”
“我不想再等了。”周寸余淡然道,“时间越长,他们害的人就越多。到此为止罢。”
李炘南最后仍没有吃那碗汤圆,以及之前送来的那碗馄饨面。他总觉得周寸余话里有话,这两碗点心不是久别重逢的盛宴,而是践行的烈酒。他是不敢吃,生怕自己吃下了,了却了对方的一桩心愿,他昔日的战友兄弟,就会一去不返。
风萧萧兮,易水常寒。
这是转过年来的第一个不眠夜。李炘南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耳畔脑海尽回荡着临别时周寸余说得那句话:
“炘南,你知道的,我一直在等待一个立功的机会——现在,这个机会来了。”
可是这个机会要把握住,谈何容易?刘晨晖此人疑心深重,居所更是守卫森严,单枪匹马杀入其中无异于天方夜谭!周寸余不是冲动鲁莽之人,他怎么会……
星稀树密,夜深人静。
李长缨在约定地点等候多时,然而他等到的并非李炘南,而是另一个旧相识。从前李玉城在上海时与他引见过这个人,是一家汤圆铺子的老板,和陆襄亭一样,也是重庆方面的人。
“周老板?”
面对李长缨的讶异,周寸余亦不打算为自己开脱,只将计划和盘托出:
“还请原谅我的自作主张。炘南是我们之中最年轻的一个,他还能大有作为,你们也需要他在警察局的情报。所以这一趟,我替他最好不过。”
“周老板,此事绝非儿戏!”李长缨几乎忍无可忍,他却仍然能保持镇定,朝人稍稍躬了身:
“请信任我对党国的忠诚,我和你一样,也深爱着这片土地。”
“可是……”
“李医生,”不待对方说完,周寸余便再次插道,“这一趟,你我未必能保全性命。倘若我不幸殉职,还请你转告炘南,让他用我的旧电台电告重庆。”
李长缨本该满口回绝,但当他迎上周寸余炙热的目光时,终究选择了答应帮这个忙。这份忠义,这一腔热血,理应为人传诵。
北风呼啸,残夜未央。
陆云旗出院已月余,只是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变得沉默寡言,再没了从前的“疯相”。方又琳看在眼里,却无计可施。她懂得有些心结,无论旁人如何规劝都无济于事,唯有等他自己慢慢消化排解。他们虽是同床共枕的人,但入夜之后相对无言,似乎比陌路人更加冷淡。
“少爷,少爷!”方又琳才刚换了衣服躺下,连灯都尚未来得及关,且听见程青在门外高喊起来,“少爷,刚接到通知,明天码头上要走一批货,爷让你一早去瞧瞧。”
“知道了。”陆云旗随口应道。方又琳不知怎地,听得程青口中“那一批货”四字,全没由来的好一阵心慌。
这陆家码头冷清了多时,如何会突然有货物要出港?现下这般着急来通知明早验货,想必陆襄亭对此亦有所怀疑。
刘晨晖之流自来诡计多端,先前能凭借一纸报道几张照片打得陆家翻不了身,难保这一回不是他的诡计。
她关了床头的台灯,却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熟。她转过身,将头紧贴枕边人的肩头,探手紧握住对方指尖,小声道:
“阿旗,我心里不踏实。”
“因为程青说得那批货?”陆云旗也未睡着——他一向是等她睡熟才敢阖眼的。
“不止。”方又琳说着,又朝人贴近了些,“我有种不好的感觉。阿旗,我很怕。”
陆云旗闻言,转过身来将她揽入怀中,侧头轻轻一吻落在她额头:
“放心罢,有我在,任何人都别想再伤害你。”
“我就是在担心你阿旗。”方又琳第一次主动陷在他的怀抱之中,他们之间那么贴近,足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呼吸:
“阿旗,这段时间我们经历的太多了……我想,我们应该是夫妻。”
“我们当然是夫妻。”
“我要成为你真正的妻子。”方又琳抬手抚在对方脸颊,目光灼灼,直视着他的眼眸,“阿旗,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家。”
从前,爱上陆疯子是她不想承认的事;后来,爱上陆云旗是她太晚知道的事。
现在,她深爱她的丈夫,是未来、余生里,她都会刻骨铭心的事。
这一生得一人不计生死,拼命相互,在绝望苦痛之中互相鼓励扶持,在乱世枪炮中间携手并进,在他们深爱的这片土地结发为夫妻……足矣。
次日凌晨,特调处处长刘晨晖被刺杀的消息已传到了南京,当场抓获的军统特工周寸余将于十日后执行枪决。与此同时,重庆收到一封弃用电台从上海发来的电报,译后内容为“山河寸寸血,卫国心如铁”,确认十余年前派到上海的特工周寸余以身殉国。
然刘晨晖虽身死,他身前设下的局仍要继续。
陆云旗赶在货箱未装船之前到了码头,执意要开箱验货再登船。押送货物来的几人相视一眼,便有一个领头的站出来道:
“货见不得光,到了码头找个暗地验过就是。”
见不得光,倒是诚恳。陆云旗冷笑一声,竟就一脚踩上了货箱,自腰间拔了枪指向那人眉心,狠道:
“老子的码头有老子的规矩,我不管你是谁,就在这儿开箱。要是不乐意,就给老子滚!”
“陆少爷可别欺人太甚!”
“老子欺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怎么了!”那人话音未落,陆云旗便顺势踩翻了货箱,枪口直顶在了对方额头,“不用说老子都知道,你就是刘晨晖的一条狗!告诉你,我陆家的码头只运中国人的东西,不送狗货!”
陆疯子还是陆疯子,他不亮出杀气,不代表他失去锋利的爪牙。那一众喽啰见势不妙,竟也纷纷掏了枪:
“陆少爷既然如此神机妙算,那何不猜猜这货箱之中装的是什么。若是枪走了火,保不齐得拉上你码头的几十号兄弟一起死!”
“成!你有种!”陆云旗怒极反笑,到底还是将枪口抬了起来直指苍天。那一票人方才松了口气,怎料恰当时这疯子居然高喝了一声“跑!”,刹那之间码头之上的劳工纷纷四散奔逃,仿佛提前预演好一般。他们原想开枪射杀,却因贪生怕死,顾忌着堆在一旁的炸药不敢扣下扳机,唯有颤抖着声音问道:
“陆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陆云旗又是一阵嗤笑,他将枪一横指向垫在最下方的木箱,一字一顿道:
“想死老子成全你,想帮着走狗夺我陆家的码头,没门儿!”
砰!
枪声瞬间淹没在爆炸声中,陆家码头连带停泊在岸边的一艘货船,登时化为灰烬,落入水中,激起巨浪。
“阿旗!”
陆襄亭迟来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势蔓延,直至将昔日码头被火舌吞没,直至江面之上都隐约现出几处流火。程青拼了命的拉扯着他,不容他冲入火海之中,于是他连关于陆云旗的尸首都看不到最后一眼!那一地的残灰,究竟那一处,才是他的亲人……
“二叔,他们要的是咱们的码头。码头若是没了,正好断了他们的念想。”
阿旗,码头是没了。
“可是,咱的家,你的命……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