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璐!”梁喻楠呐喊着想要拉住孟璐的手,然而他竟下意识地打落了腰间的枪,探出手臂,张开手掌,徒然握紧了往来寒风。
“孟……”方珏跌跌撞撞冲向水边,不管不顾便要一头跳了下去。多拜随之赶来的陆襄亭眼疾手快,才没让他跌入了冰冷的江水之中。
“孟璐……”
比起梁喻楠的撕心裂肺,他似乎显得过于懦弱,过于淡漠了,抑或是太失魂落魄,太愧疚震惊,太不知所措……
“程青快!快救人!”陆襄亭焦急吩咐着,程青立时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才过了年的江水有多冷,连常在码头与船舶之上行走的水手、正值壮年的小伙子都忍不住打寒颤,一向自称体弱多病、红颜命薄的弱女子竟毫不迟疑地纵身跃下——她势必尝到了比严冬酷寒的流水更冷、更绝望的滋味,才会把苦痛折磨,都当作是一种解脱。
周遭围观议论的路人越来越多,直到程青将孟璐拖上岸来都久不散去。他们迫不及待地想把前因后果了解透彻,继而能够在茶余饭后高谈阔论,自行丰富这个故事;他们急不可耐地期待着看一出好戏、一出闹剧,一个事不关己,又无限精彩的笑话。孟璐的死活不要紧,方家人是否肝胆俱裂、梁喻楠能否被绳之以法这些都不重要,因为他们是旁观者。
自以为无辜,却从不无辜的旁观者!
“妈妈……”方又琳踉踉跄跄,终究跪倒在陆襄亭车前,眼睁睁看着程青将孟璐抱上来车,方珏催促着司机,一路绝尘而去。方一林好像曾在她耳边说过些什么,她全然记不得了,只知道这一回陆云旗没能在跌倒前扶住她,反而任由她在冷硬的青砖之上愣坐了好久,苔藓湿了裙摆。
她探出手去拉扯,仅扯来丝丝寒意,浸入心底。
孟璐死了,一代美人香消玉殒,却不是死于溺水,而是她预先服下的毒药。
她本该吞下那药之后,便安静地将自己反锁在房间,平和而充满期许地等待死亡的降临。然而她没有。
她选择了最悲壮、最兴师动众的方式,用梁喻楠来吸引足了旁人的眼光,再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然赴死。她要让全上海的人都看见,即便她是女人,即便她不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也依然有勇气、有决心不与梁喻楠之流为伍,用死亡,来挽回她的尊严和人格。
一个人活着的时候若不能尽如自己心意,抑或是苟且偷生、卑微懦弱,那么至少如何走向死亡,留给了她选择的余地。她一点儿都不怕死。
尤其是死给梁喻楠看,给世人看,也给她深爱的丈夫看——她没有背叛。
只可惜,大约她的这些用意,懂得的人总是少数了。
沉默的大多数,是观礼一般审视这一切,之后当作故事传奇,随意搁在嘴边,吐出去了,又吞回去了。
方又琳赶到医院的时候,雪白的布单已然蒙住了孟璐失去光华的那一张脸。至此,一个人的人生不论是饱含幸福还是充满苦厄,人品不论善恶,名声不论好坏……它都结束了,彻彻底底地结束了。渐渐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将从人们的记忆中一寸一寸抽离,直到消失不见。
没有谁能逃得过这个下场,时间长短而已。
方又琳想起来了。
她在手术室外心急如焚地守着陆云旗时,是自己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而这一次,是她血淋淋地、直勾勾地面对着死亡——死的人,是她的至亲。
这一幕,她从来不敢想。
方珏像是哭干了眼泪,独自倚靠着墙壁,红着一双眼睛一言不发。方一林始终埋着头,不哭不笑,仿佛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
而她望着孟璐,毫无生气的孟璐,亦是想哭哭不出,想逃,却迈不出半步。
大悲不哭,固是如此。
“陆先生……”终是方珏开了口,朝着陆襄亭拱手谢了一礼,“多谢你。”
陆襄亭摆摆手不答话,只暗中推了程青一把。后者当即会意,应了声“是”,兀自而去。
此时的方又琳,全顾不及去发现旁人的异样,自然也未曾察觉陆云旗不知何时起不知了去向——真是时候,他本该陪在她身边的。
也唯有到了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安慰从来不是谁给予便能够奏效的,痛苦非得自己尝足了再咽下去,方能消解排遣。
孟璐之死,成为了压垮方珏的最后一根稻草。
年岁渐长,他早已深知钱财名利乃是身外之物,妻儿的平安幸福才是他的一切。然而这一切,终随着孟璐,一并逝去了。所幸梁喻楠也沉浸悲痛之中无法自拔,一时间无法再来寻麻烦。
方一林有心将他送回天津故地养病,却也被他一口回绝。于这个家而言,上海早已是融进了血脉的乡土,他不会撇下亡妻独自离开。方一林无奈,只得暂缓顺应他的意愿搁置家事,着手将方氏剩余的机器和原料赠送给了平日里交好的几家公司,剩余货品和货款则托付李曼兮全部捐赠给了抗敌联合会。方又琳也因为方珏侍疾久未回陆家,至于陆云旗今时何如,她一概不知。
屋漏偏逢连夜雨,偏是这个节骨眼儿上,又有人企图近水楼台先得月,唯恐天下不乱了。
那日送孟璐凭借一口气吊着到医院,陆云旗已成了强弩之末,尚且不曾挨到走到孟璐所在的诊疗室人就没了意识。刘晨晖的人手下从不留情,刺入身体的那两枚钢针皆没入了皮肉之中,深入骨髓,要取出来谈何容易?末了还是只取了肩上那一枚,右腿一处,总是陆襄亭和医生都拿不定主意。此一来行动不便,就要在医院住下。
码头之上一团糟,陆襄亭和程青分身乏术,论闲人,且只剩了霍滢一个。
没有人指派她,甚至陆襄亭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有关陆云旗的任何事,唯独程青嘴快说了一句,就让她记在了心间,一连数日都去到医院照看。陆襄亭虽百般的不情愿,却无可奈何,终归不能现下自方家接了方又琳回来,火上浇油。
不巧,才出了正月,方又琳陪着方珏来复查,竟与前来的霍滢撞了个正着,且是在陆云旗的病房门口。
“方小姐,早啊。”
霍滢微微颔首示意,眉眼之间浮现几许笑意,亦满是讥诮。
方又琳侧目瞥了一眼房间中不知情的陆云旗,心中不由猛地一沉。然而当着方珏的面,她不敢言明,唯有强自镇静,应道:
“早,我现在不方便,有什么事,之后再说。”
霍滢不依不饶,一把拉住她的手追问道:
“故而方小姐你到底有什么事比我家少爷的安危还重要?人死不能复生,你早应该节哀顺变了罢!”
方又琳闻言,登时顾不得甚体面关系,当着走廊中来往众人厉声斥道:
“满口胡言!若不是念你对陆家忠义,论这份的恩将仇报,我当让阿旗送走了你才是!”
“琳琳,”方珏这才回过神来,眼见二人剑拔弩张,终于忍无可忍,“她是什么人?”
“她……”方又琳一时语塞,却听得“咔哒”一声,病房的门被推开,那扇门后所站的人,正是陆云旗。
他看起来比先前更消瘦了一些,又或者说不是消瘦,而是狼狈。整个人没有精气神儿,双眸之中也失去了光华,连站立都只能佝偻着、蜷缩着。
“她是陆家的人。”陆云旗道,“对不起,添麻烦了。”
他说话时没有抬头,看起来就好像是眉眼都低着,颇为疲乏。方又琳霎时间没了脾气,赶忙解释道:
“阿旗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云旗这才扬起头来,两眼空洞地与她笑笑,道:
“我只是和方叔叔解释,没有怪你。”
“阿旗,你……你怎么了?”
“我?”陆云旗依稀笑着,摇摇头,“没事的,你去忙罢。”
方又琳看得出,他拼了命地想让自己安心。可这副光景,谁能安心?
“过两天,过两天我就回去了。”她轻声说着,看似与对方说,实则是说给自己听。霍滢的话没错,她再伤心难过,也不能对陆家的事全不闻不问。那毕竟是她的丈夫,那毕竟,也是她的家。
“不着急。”陆云旗似乎看出了她的歉疚,主动上前来将她拥入怀中,“有什么需要,随时和我说。”
一贯如此。
霍滢看着他二人,半晌,长叹一声。她明知道陆云旗连句重话都不肯对方又琳说的,又怎么忍心在这个时候去责怪什么。可是她不甘心。
不甘心方又琳冷漠无情却能得到陆云旗的一颗真心,不甘心她们生来就不想同,境遇大相径庭,如今爱上同一个人,自己偏偏输得一塌糊涂。陆襄亭轻视于她,陆云旗对她无意,从前徐丽雯在时徐家人更是对她挖苦讽刺毫不遮掩!
但明明她才是真正对陆家尽心尽力的人,是把陆云旗当作全世界的人。
“少爷,你该休息了。”
她说着,脑海中闪过一个最下作的念头。可倘若能借此走到陆云旗的身边,她还怕什么、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