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梁喻楠,简直是愚不可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刘晨晖一回到办公室,便忍不住要对梁喻楠破口大骂。他倒是对这位亲日资本家有些了解的,道是近年来在上海仗势欺人的事做了不少,为人奸猾,最擅阿谀奉承。
可他如何都想不到,挟持陆云旗威胁陆襄亭就差这临门一脚,偏是梁喻楠这个时候来救了陆家!
“处长,李炘南要带人走了。我们……”
“让他带走!陆家码头保不住的,他李炘南要为陆家争取这十天半个月,我给他就是了!”
“是。”
“慢着……”那调查专员才应下转身要走,刘晨晖却又开了口,“带人秘密去查清楚李炘南的底细。”
释放陆云旗时,已至次日清晨。
街巷之中弥漫着烟花鞭炮残余的刺鼻火药味,一地红碎痕,两缕南来风。
陆襄亭安顿好了陆云旗,继而深深地、深深地望了一眼正满脸谄媚站在刘晨晖身边的李炘南。终是一言不发,弯腰上了车。
这大抵是他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思考,为了陆家码头,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罔顾生死、不计后果地投入到其中,究竟,是不是值得?
经此一劫,李炘南这条线,怕是也再埋不住了。而他远没有料到,正在眼下,又出了令上海局势雪上加霜的事。
当他们回到陆家那幢大房子时,竟全不见了方又琳和李曼兮的踪影。陆襄亭原以为是方又琳生怕受到牵连,先行回了方家避难。岂料当他一通电话打给方一林,才知出了大事。
梁喻楠此番出手“相助”,是作了周密的计划。一方面不让陆家成了除掉童彦礼的功臣,一方面公开当年孟璐主动献身之事,迫使方家就范。那报纸是连夜印制出来,送向了方珏的书桌之上。
“程青照顾好少爷,我去一趟方家。”陆襄亭撂下电话便要走,陆云旗听说是去方家,登时便缓上了几分精神来,撑着沙发扶手起了身,强忍痛意道:
“二叔,我也去。”
“你……”陆襄亭本想一口回绝,可他忖度片刻,到底还是叹了一口气,无奈道,“程青,你去扶着少爷。”
事关方又琳,若此时不准他知情,只怕往后就要落下了遗憾。
然而当他们赶到方家,那间宅子亦只剩了柳琴一个。一大清早,是孟璐亲自打开门,从来人手中接过报纸。白纸黑字,就清清楚楚地将她和梁喻楠做过的事讲了出来——甚至都不必任何的文学加工和润色夸张,都足够证明她乃是一个品行不端、见利忘义、水性杨花的女人。她也不必真的听见世人议论,不必真的面对指指点点,就已然丧失了所有的理智和希望,夺门而出。
她会去哪儿呢?
方氏兄妹与方珏几乎找遍了每一处他们想到的地方,却丁点儿的线索也寻不到。因为他们无论如何,不敢猜孟璐会去到梁氏企业。
适才还为报纸上刊登的新闻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梁氏众人,一见她,竟霎时不约而同缄默无声,几十双眼睛直勾勾只管盯着她瞧。
她就仿佛一出被游街展出的、世间一等一可笑的戏码。踩着一双岌岌可危的高跟鞋,穿一身华丽昂贵的皮草,将长发绾在耳后,利落干练。
数年之前,她也是这副精致的打扮,这张美丽的面庞,这样被绝望和痛苦填满的一颗心,从徐茂行的车上走下来,一步一步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不同的是,当时她手中握着陆襄亭偷偷交给她的一只薄刃,而今,是写满她罪行的一沓报纸。
“方……孟女士,请您稍等,我去通知一下董事长。”
梁喻楠的秘书是个机灵的,大约也是个良心未泯的。他见到气势汹汹的孟璐,却喊不出平日里称呼的“方夫人”。这三个字对于方珏而言,委实太过残忍了。
“不必了。”孟璐看都不看他一眼,兀自推开了董事长办公室的门。
梁喻楠正端坐在桌前,仿佛早有准备,期待着她的到来。诚然,她不再年轻,眼角眉梢浮上几点岁月的痕迹,手指与脖颈,也肉眼可见的沧桑起来。但对方似乎看不出,更加不介意,一见到她,双眸如从前一般透着仰慕的光芒,一刻不愿自她身上移开。
他大胆地走上前,示意秘书离开,紧接着原形毕露,双臂不安分地将人拥入怀中,凑在对方耳边深吸一口气,陶醉道:
“孟璐,你和那时候一样美……这些年,我一秒钟都不曾忘了你的模样。”
“是啊,”孟璐悲切阖上双眼,“这些年,我也一刻都忘不了你做过的事。可惜苍天无眼,竟让你这等禽兽如鱼得水,为所欲为!”
之于她犀利的言辞与不屑的态度,梁喻楠当是早已习惯,抑或根本不在意——他仍紧紧地、紧紧地将对方锁在臂弯之中,体贴地感知着彼此的心跳。他以为亲昵就算是两心相知,占有就算是两情相许,便可以代替共度余生的誓言,执手不相离。所以他恐怕永远不会懂、不配懂,孟璐为什么会对方珏如此执着迷恋,至死不渝。
他近乎痴迷地陷入在自导自演的深情之中,沉声道:
“孟璐,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我只要你的将来。离开他,走向我,你知道的,我不在意流言蜚语和旁人眼光。他们,没有任何人能再伤害你。”
“这世上的流言蜚语怎么会是空穴来风?”孟璐冷笑一声,“也没有人愿意来伤害我。自始至终,伤害我的人都只有你一个而已。梁喻楠,你让我感到恶心!”
“你明白就好。”梁喻楠也随之一笑,笑得格外险恶难解。他以鼻尖轻轻挑了挑怀中人的发梢,一段甜香涌入鼻腔,沁人心魄。他直恨不能生生世世都伴着这股香气入眠!
“你终于明白,你的命运无关方珏,却是握在我的手里。是来到我身边,求我为你平反;还是继续守着没落的方家,受尽世人冷眼,孟璐,你自己选。”
“你说得对。”孟璐不着痕迹别过头,轻轻道,“陪我去个地方,让我来告诉你,我的选择。”
江边的风,自南向北。
吹散了氤氲水汽,吹尽了人情冷暖。奔流不息的一湾流水,寸寸纠葛的层叠浪涛,伴着忙碌的车马声……这曾是孟璐最爱的城市,它最美的样子。是她和方珏满怀壮志之时初到上海,这里的模样。他们虽一穷二白,幸好尚存夫妻之间的扶持信任,敢于拼闯,不怕失意。
而今,故地重游,却时殊事异,物是人非。不禁设想若时光倒流,会否一切将大不相同?
理应,不会的。
她还是会为了方珏的事业费尽周折,把自己包装成一件精美诱惑的礼物,进献给梁喻楠。
“你就是要带我来这里?江边风大,你可当心些!”
梁喻楠不明所以,像是刻意退后了半步,一手搭在了腰间的枪套上。孟璐侧目瞥了一瞥他这惶恐德性,登时忍不住讥诮道:
“怎么,好大本事的梁董事长竟怕我这一介弱女子吗?我瞧着你身上有枪,手下有人,还能让我伤了你不成?”
“那你这是……”
“我知道,梁喻楠。”孟璐转身望着辽阔江面,深吸一口气,吞下满口的黄浦雾气。“我知道你之所以为难方家,之所以投敌失了骨气,之所以不择手段、唯利是图,全部皆是因为你的欲望,贪心不足。你的一生,的确比我丈夫精彩多了。”
“可你怎么就想不通?”
“我现在想通了。”她提起裙摆,一步跨过低矮的围栏,踏在湿滑的青砖边缘。她小心翼翼地将两手交握在身前,优雅且高傲,一时间引来了诸多路人驻足,对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品头论足。
现如今她是上海的“风云人物”,是人们茶余饭后最善交流的奇闻共赏。有人诟病,有人责骂,有人感同身受,有人胡乱同情……正像是眼下围在她和梁喻楠身边的这一群旁观者,迫不及待地要用恶意的揣测和肮脏的杜撰为她写上一部跌宕起伏的血泪史。
“孟璐你做什么!你快回来!”
“梁喻楠!我想通了!”仿佛是故意迎合着众人的审美眼光及品味,她对着江水撕心裂肺地高喊着、咆哮着——这是她作为淑女的几十年,未曾做过的事。
“我想通了……我告诉你,告诉全上海!我清楚你最想得到的就是我,你羞辱我,污蔑我,用最下作的手段折磨我和我的家人……但是从今以后,你再休想了!”
她说着,一条腿已然迈出边缘去,阴恻的风缠绕在足踝与膝头,一瞬间,恍若踏上了云端。
“妈妈,不要!”
一道凄厉的哭喊冲开人群的非议,她循声望去,是失魂落魄向她狂奔的一双儿女,和跌跌撞撞、奋力追在后面的方珏。
那都是她最爱的人,一生最珍重的人。
曾几何时的上海第一美人,她扬起唇角微笑时,是阳光落在柔软的棉絮,温和娴雅;她双眉颦蹙,含泪凝噎时,是冷雨点在荷塘,涟漪圈圈推开,楚楚可怜。
正此时,一道泪痕划过香腮,滴落在江水。
再见了,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