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少爷二十七号下午应该在码头见过这位童先生罢?”
“见过。也打过。”
陆云旗不否认。
童彦礼究竟是不是军统的人他无从考证,但他做过的事不会撒谎,没做过的事,也绝不会承认。
“传言童彦礼曾与陆先生有过节,这一次去陆家码头,是寻仇的。我想他是疯了,才会与陆少爷你动了手,最后,死在了你手里。”
“长官说话当心。”陆云旗冷笑一声,摇头晃脑活动了一番筋骨,不屑道,“外头风大,别闪了你的舌头。”
那人看他如此倒也不恼,继续道:
“那还请陆少爷解释一下,为什么童彦礼身上的伤口与你常用的斧子吻合,为什么他死在了你陆家码头多日以来无人发现?死无对证了,没有证人证物,我们特调处即便有心为你翻案,也是无能为力呐。”
“我……”陆云旗一时语塞。那日他顾念着方又琳,生怕梁喻楠在方家造次,只打得童彦礼失去还手之力以后便匆匆离去。至于这人是死是活,他的确给不出个准话儿来。
对方见状,赶忙趁热打铁,又道:
“当然了,江湖上的规矩我特调处有所耳闻,寻仇一向是不论生死的。若是换作旁人,我们自然是懒得管。但这童彦礼毕竟是军统的人,能让他不惜暴露身份、不计后果去陆家码头一战……陆少爷,可是你陆家,与军统有甚牵连吗?”
“长官这话说得可笑。如果有关联,还寻得哪门子的仇?”
“那也是说不准的事。为了利益内讧,自相残杀的人我见多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陆云旗虽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杀了人,但他清楚地记着童彦礼来时所说的每一个字,半点不曾提起所谓军统来。何况陆襄亭身份特殊,若是同属军统,岂会这般为了私人恩怨如此莽撞不计后果?只怕若他认下了,陆襄亭通敌的罪名,也就坐实了。
“这么说来,长官是认定我杀了人。”
“我初来乍到,却对陆少爷的绰号早有耳闻。”那人绕过桌子,站到了陆云旗的身后,俯身凑到他耳畔,沉声道,“一个疯子失手杀人,算不得甚么大新闻。”
啪。
烛火明灭,是一道凌厉的风划过桌案,在硬木之上削去一层皮。那是一把匕首,利刃。此时它正抵在了陆云旗的颈间:
“陆少爷,说实话,留全尸。”
“没有根据的事,你让老子认?”陆云旗抬眼迎上对方目光,唇角勾起一丝蔑然,“做梦!”
那人怒极反笑,忍不住搁下匕首鼓起掌来:
“好!早有耳闻陆疯子不怕死,连刀架在脖子上也临危不乱,今天才算真正见识了!”他言及此处一顿,随手又拈起一枚极细的钢针,俯下身,将针头一点一点刺入了陆云旗肩后,直至针尾也埋入皮肉不见。
陆云旗紧抿着唇不吭声,却耐不住身子微微发抖。这枚钢针不偏不倚刺在了骨头缝里,直要他一条臂膀酸麻难忍,动弹不得。
“我很好奇,陆少爷究竟是嘴硬,还是,骨头硬?”
他说着,复择了一根稍钝些的,埋入了陆云旗的右膝。
“呃啊——”
饶是陆云旗那般隐忍的人也全无招架之力,一声痛呼溢出齿间。那人眼中陡然闪过一丝精光,急道:
“陆少爷不比从前了,还是提早认下,免受许多皮肉之苦。这条腿若是废了,你就算拿着个清白的名声,也掌不了陆家的大业。”
“老子不认!”
“好骨气!”那人说着又抄起一柄小巧的木槌来。这样大小的木槌原是伤不了人的,但若是敲击在针尾,由着钢针再向骨髓之中刺去,当是另一回事了。
他凝望已然不支的陆云旗片刻,手起锤落,重重砸在对方右腿之上。
“……”
“陆少爷,还不认?”
陆云旗像是没有任何力气与之博弈,却依然高昂着头,任凭冷汗灌入脖颈,湿了衣领:
“我陆疯子没做的事……死都不会认!”
审讯室内是没有壁炉的,一入了秋便阴森潮冷,前些时候下了雪,地面上结下一层薄霜,更是喧嚣着刺骨的寒意。一墙之隔的走廊则是另一番光景。
灯火通明,地上铺着高级的瓷砖,墙壁也粉刷一新。
刘晨晖手捧着一个炉子,身披一件笨重的皮毛大衣,根根发丝抹得油亮,仔细向后脑梳平。他生得很平常。平常到随便走入人群之中,就再也分辨不出来,仿佛不论卖菜的、点灯的、过路的人都与之有三分的相像。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神。
他的眼睛细而长,狭小的缝隙里夹着一双阴沉的眸,任谁都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陆先生,作何感想?”
他瞥了一眼站在身边、目不转睛透过小窗盯着里面情况的陆襄亭。后者低头笑笑,苦道:
“刘处长有话不妨直说。”
“刘某记得,陆先生您初到上海之时,是受了徐家的接济。陆家码头啊,先前算是一处险地,您单枪匹马给夺了下来,真是不简单。”
刘晨晖搁下手炉,将皮衣掀落,恰好由身后两名随从接住了。他转过身也望向了陆云旗,半晌,补充道:
“也罢。过去的事不提了,现在,陆先生——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陆襄亭不自觉地退了半步,深吸一口气,道:
“愿闻其详。”
现下这个情形,恐怕由不得他拒绝。
“其实陆先生不必紧张。童彦礼是军统的人,陆少爷帮我除掉他,是帮了我的忙,我不会为难他的。但是陆家码头嘛,迟早要收归官用。拼死抵抗显然不是明智之举,而双手奉上,又不符合陆先生一贯的行事风格。既然这样,刘某愿意成就英雄,背这口黑锅。往后旁人议论起来,便也只道是陆先生为保陆少爷平安归来,万般无奈之下才以陆家码头来交换。怎么样,算不算一桩好买卖?”
刘晨晖言罢,抬手敲了敲审讯室那扇高窗。里头的几人得了这信号立时打起了精神来,将陆云旗反扣在背后的双手送入了十指铁环之内,只要稍加用力,这陆少爷的手指即会断作了两截。
“刘处长打得一手好算盘啊。”陆襄亭暗自攥紧了拳头,一字一顿道。他自以为是个精明的商人,但在刘晨晖这样的人面前,也必须要甘拜下风。越是道义牵绊,越是不肯精打细算。恐怕须得刘晨晖此等无情无义之人,才真能精打细算到极致。
他将对方仔仔细细又端详一番,继而看了看审讯室中遍体鳞伤、百口莫辩的陆云旗,终是两手交握,道:
“想必若是陆某不答应,小侄将性命不保。”
“哈,那倒也未必……”
“的确未必。”
刘晨晖话音未落,铜墙铁壁的特别调查处竟纵容着外人闯了进来。那人手中似乎端着枪,身后还追随着一票弟兄,步步迈得铿锵有力,走到刘晨晖跟前方才显出几分恭敬与客套来。躬身鞠手道:
“刘处长,幸会。”
刘晨晖将来人扫量一番,死咬着后槽牙皮笑肉不笑,道:
“李警长,久仰大名啊。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我这特调处庙小,可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李炘南闻言一笑,将陆襄亭往身后挡了一挡,道:
“可不敢,炘南也只是奉命办事。今天一早得了消息,言说陆家码头出了人命,我们警局当然不能坐视不理。这陆先生与陆少爷牵涉其中,理应由炘南带回警局审问。还请刘处长您体谅我等的难处。”
“李警长好灵通的消息。”刘晨晖不以为然,“只可惜陆家码头之上死的不是一般人,那童彦礼背后是军统,我特调处有权对陆家人进行审问。”
“我想刘处长是弄错了。”李炘南说完,朝着旁一人递了个眼色,后者当即会意,转身打开了沉重的铁门。
“刘处长!”门后来客显然恭候多时了,一见着刘晨晖,便仿佛瞧见了生身父亲一般紧赶几步凑了上去,笑面迎道:
“梁某一直想登门拜访您,无奈您公务繁忙,一直不得空。今天多拜了李警长,才让梁某有幸同结识刘处长!”
“梁先生……”刘晨晖面露一丝不悦,目光微凛,沉声道,“你也是李警长的说客?”
梁喻楠的身份,上海人尽皆知。刘晨晖虽是初来乍到,却对此也有耳闻。此人突然造访,加之满口阿谀奉承,想必是别有用心。
李炘南面不改色,继续道:
“刘处长,这位梁先生,可是本案的重要证人。”
“刘处长,方才李警长派法医验过了,这童彦礼的死亡时间是下午七点,当时陆疯子正在方家,岂会是他?依梁某看来,这陆家与军统,本就是一伙儿的!”
“你!”
“刘处长,这陆家哪里是能立功的料!依梁某看来,他们根本与那童彦礼沆瀣一气……”
梁喻楠的确有些小聪明,然而太过急功近利,就会对周遭的形势视而不见。刘晨晖面色已然格外阴沉,他居然还在乐此不疲、喋喋不休地叙说着。
李炘南挑了挑眉梢,道:
“刘处长,您该放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