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是上海滩的大年夜。
平日里熙攘的大街,竟空无一人。家家户户彻夜明灯,玻璃窗上呵了一层水雾,勾勒出各式的窗花剪纸。方氏的丑闻持续发酵,几家店内最后一批低价兜售的货品都无人问津。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到了年三十这一晚居然来了大单的生意——只要方氏出过的款式,秉着同一个尺码,按原价每款拿一件。方一林却怎么也想不到,来取货的人,会是陆云旗。
出事的明明是方家,这陆疯子居然瘦削狼狈如亲历这场风波一般。又大抵除了脸上的几处淤青之外,他并未多么狼狈,是那支拐杖出卖了他。他依稀记得婚礼之上陆云旗刚刚伤愈出院时,仿佛还能勉强走上几步,如今倒像是分毫都动弹不得了。
“你买这些,琳琳未必会高兴。”
方一林把丑话说在前面,陆云旗不以为然,吩咐程青提上了东西,道:
“方家的衣裳她穿着好看,我怕以后没处找了。”
“她的脾气我了解,这段时间……恐怕要辛苦你了。”
陆云旗闻言微讶,抬起头来直视着对方。这约莫是方一林头一次对他说出一句中听的话来。他默了片刻,答道:
“不辛苦。方家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不必了。”方一林挤出一丝苦笑,“只要照顾好琳琳,我们怎样都无所谓的。”
“你们尽快离开上海罢。”
“什么?”
“安全起见。”陆云旗说着又垂了头,“梁喻楠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让我们到哪儿去?”方一林急道。他清楚陆云旗一定得到了什么消息,事关重大,他当然必须知情。
“去哪儿都行,回天津也好。”陆云旗语气平淡,仿佛在诉说着旁人的故事。方一林愈发错愕,忍不住斥责道:
“你是不是怕我们拖累你?我告诉你陆疯子,我们方家就算沿街乞讨,也不必瞧你们陆家的眼色!快收收你的‘虚情假意’罢!”
陆云旗似是无奈长叹一声,背身而去,未曾再答。
方一林隐隐约约觉得这背影添了几分凄凉,凛冽北风之中艰难行走着,总也走不到头。
“少爷,余下的货都不卖了吗?”老店长手捧着几件旗袍上前询问,方一林这才回过神,抬手轻轻摩挲着几件衣裳的领口,半晌,低声道:
“不卖了,收起来罢。这价钱,原本连个领口都回不了本的。”
大年夜,陆襄亭不在家。陆云旗回去的时候是方又琳和李曼兮在厨房忙碌,他没有打扰,而是径直上了楼,将那些旗袍一件一件挂好,满满当当摆了一格柜子。
方家的旗袍与旁的衣裳不同,锦缎是闪着光的,那绣线里头掺着金线,领口的盘扣是大小均匀、形态圆润的浅色珍珠。若是当季的新款,还会有细碎水晶宝石来点缀。他记得初见方又琳时,她所穿的那一件也是方氏所制,仿佛就是为她量身订做,一针一线,恰到好处。
“阿旗?”
方又琳步入房间,却一眼就瞧见他对着衣柜发怔,等了良久才开口喊他。她走上前去,登时就被那十九件旗袍吓了一跳:
“阿旗,你这是……”
陆云旗局促似的退了半步,答道:
“只能找到这几件了。我以为,你留个念想也好的。”
方又琳抿着唇半晌不说话,望着那些旗袍洋装,不自觉的,眼眶微微泛起潮湿。她的确舍不得,舍不得它们被以那样低廉的价格出售,舍不得她亲手挑的布料染料,舍不得绣娘们不眠不休的辛苦……方氏于旁人而言,或许仅仅是一家企业,是一间制衣厂罢了。但于她而言,那就是年少时全部的回忆,全部的理想。
是她的过去,是她曾以为的未来。
“阿旗,谢谢你。”
她别过头望向陆云旗,轻轻地、又深深地吐出几个字。她没有任何办法能控制眼泪不夺眶而出,能抑止哽咽,能不为之感激。不,不仅是感激。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她被李长缨无声回绝的那个午后,在街头的长椅——她踮起脚尖,吻在了对方的双唇。
他们的吻从来不热烈,甚至更像是一种礼节,浅尝辄止,隐晦羞涩。然而在苦寒漫长的冬夜里,显得无比温暖。
李曼兮甚为善解人意,独自留在厨房忙碌。门铃声响起,她本能地以为是陆襄亭赶在吃饺子以前回来了,却不想打开门,站在她面前的,竟是刘晨晖的同僚。一个生得尖嘴猴腮,瘦瘦高高;一个仪表堂堂,清俊斯文。
她赶紧扯起围裙擦了擦手,问道:
“请问二位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其中那瘦高的发了话,“我们是特调处的调查员,前些天有人看见一具尸体从陆家码头抬出来,经查明,其真实身份是军统上海站的联络员。希望陆少爷能为我们详细解释一下,这位童先生为什么死在了陆家码头,又和陆家有什么关联。”
胡言乱语!
李曼兮真恨不能摔门而去。
随便择一具无名尸体,便可以说是军统的人,军统岂非是一等一的冤枉?信口雌黄、颠倒黑白,一向是梁喻楠之流的惯用伎俩,令人不齿!
她顾忌着陆襄亭的身份与陆家的处境,不得不强压怒火,赔着一张谦卑面孔,将那二人让进客厅来,道:
“请两位稍等,我上楼去请陆少爷。”
“不急。”这一回,是另一个绅士模样的,“这位小姐,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陆家的下人,你是——陆少爷的朋友?”
“不。”李曼兮头也不回,“我是方小姐的朋友,从前在天津的旧相识了。”
那人听后似是不屑般笑笑,又道:
“恕我直言,上海时局动荡,远不如天津安稳。这个时候来上海投奔‘旧相识’,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长官原来这么喜欢关心别人的家事。”李曼兮不动声色转过身来,挑眉道,“连探亲访友这等小事都须得盘问清楚,当真是明察秋毫,尽职尽责。”
“当然。”那人自顾走到沙发落了座,毫不客气斟上一杯茶咂了一口,继续道,“童彦礼的身份非比寻常,按理说,陆家所有人都在我们怀疑的范围内。”
不知怎地,李曼兮闻言立刻就生出一股子反胃的感觉来,直要她不得不抬手掩住口鼻。居然满手的油烟气,都登时变得沁人心脾了。
缓了片刻,她方才咳了两声,道:
“长官稍坐一会儿,我去请少爷。”
“不忙。”那尖嘴猴腮的侧目睨了她一眼,“陆少爷这一去恐怕要有些时日,若有什么事需要安排,还请提早。”
货船驶离码头,陆襄亭迎着北风负手而立,圆月高影落在身侧,染出一地皎洁。往年的除夕,总有鞭炮烟花的声音持续到深夜,今年不同,早早就隐去了,只剩下满街萧索无味的死寂。他还记得初到上海时的场景,也是在这座码头,送走一艘货船。
只不过那时候,船上装载的是希望,如今,却成了疑心。
他清楚,起先与他起誓同生共死、永不背弃的三人这几年都各有打算。徐茂行变节乃是不争的事实,李炘南约莫已经与李长缨志同道合,至于周寸余,除了那家汤圆馆子之外应当也有旁的营生。譬如,今夜走得这一船货物。
江上光影渐行渐远,他便觉出凄寒入骨,萌生了归意。
但不待他退后半步,已有几人自背后扼住了他双肩,抽过他双臂扣在身后。
“陆先生,特调处刘处长请您去喝一杯茶。”
新官上任三把火,没想到这第一把,就烧到了陆家。
陆襄亭懒得挣扎迂回,索性认命般点了点头,与那几人一并上了车。与此同时,上海站尘封已久的电台再次被启用,只发出了四个字:
吴山潮来。
在周寸余从陆家码头驶出的那艘船的确能证明陆襄亭的忠诚,为陆家谋得个好名声。但他千算万算,算不出刘晨晖已然摸出了童彦礼这一条暗线,并能够借陆家人的手除之而后快。这一步棋走得高明,再一次让陆家陷入水深火热,正邪两道,都一样沦为了众矢之的。而徐周陆李四人,最终也仅余下李炘南一人暂时安全。
可怜周寸余,此时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再一次得到上峰的重用,上海站吴山再起,西岳重获新生。殊不知一旦陆襄亭暴露,曾经那一局废棋,就剩下了满盘皆输。
“我不管你们是特调处还是哪里,抓人要凭证据!”
方又琳一路追出门去,丝毫不顾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蚕丝裙。特调处的两人押着陆云旗走到车前停下,用力将陆云旗推入车厢后,才与她道:
“想必等我们找到了证据,陆少爷早就不知所踪了。方小姐还是回去等消息罢,否则给自己讨上一个妨碍公务的罪名,可真太不值当了。”
“你们……”方又琳还欲分辨,李曼兮则手捧着一件兔毛外套裹在她身上,拦道:
“琳琳,长官说得有道理。若是陆少爷的确冤枉,特调处会还他一个清白。”
“那是自然。”那儒雅面相的皮笑肉不笑,自顾拉开车门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