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陆少爷一起,把琳琳送回陆家。如若她不依,任绑任打,我决不阻拦……”
“小疯子你敢!”
方又琳看着陆云旗杏目圆瞪,后者便朝着方珏摇了摇头,当真一根头发丝儿也不敢碰她了。方一林见状无奈叹了一声,他竟开始后悔自己从前对陆家的种种要求与威胁。这陆疯子原本比他们更宠爱方又琳,甚至听之任之,连句重话都不肯说,更不必提打她或绑她了。
方珏嗤之以鼻,怒道:
“一林,你把她给我送到陆家的车上去!”
方又琳这才真露出几分惧色来,慌不择路跑到陆云旗身后,急道:
“爸爸为什么一定要赶我走?这个家不要我了吗……哥哥放开我,放开我!”
然而她话音未落,方一林就已经将她横抱起来,不论她如何喊叫挣扎都不曾松分毫气力。陆云旗追在后面也不敢阻拦,临出门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对一旁的程青吩咐道:
“你带二十个兄弟守在这儿,半步都不许离开!”
“是,少爷。”
方家的闹剧,最终以方珏的妥协告终。方家人大多自顾不暇,故而全没有人注意到李曼兮的去向。她未曾与方又琳同乘陆云旗的车,甚至来不及和方一林道别,就已然径自离开了。
自小贞园西医馆因接受调查关闭之后,李长缨便换了一份私人保健师的工作,时间更加自由,行踪却愈发的藏不住了。李曼兮去寻他时在楼下等了很久——那座院子看起来比陆家同方家的宅邸加在一起都要宽敞许多。看来这一回李长缨的雇主手笔很大,也极为用心,自然,会更难对付。
“李医生果然医术高明,不同凡响。”说话的是一位体态丰腴的妇人。她身着宽松柔软的睡衣,毫不避讳地抛头露面。
这个人,李曼兮认得。
她正是汪伪政府新设立的特调处处长的夫人,而这间宅子,想必就是这位处长的私人宅邸。
“刘夫人过誉了,长缨愧不敢当。”
“李医生药到病除,若是你都不敢当,这上海滩就没人能当得起了。”
这二人对话有来有往,那刘夫人一个劲儿的恭维,李长缨进退有度。
李曼兮开始后悔了。
李长缨不是有勇无谋的莽夫,他该清楚贸然接近刘处长势必会引人怀疑。小贞园的风波刚刚平息,他尚且是处在风口浪尖的重点人物,如此冒险,无异于自投罗网。
“来客人了?”
那丰满的夫人侧头瞟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李曼兮,又对李长缨道:
“似乎是找你的。”
李长缨笑容一僵,应和道:
“是,是我的朋友。”
“既然佳人不请自来,我就不留李医生吃晚饭了。改日,我与晨晖亲自登门道谢。”
“夫人不必客气。”
李长缨如是答道,目光却始终不曾自李曼兮身上移开。他似乎是刻意在责怠着同僚的冒失和莽撞,又仿佛是猜到了对方的来意,也在为棘手的事担忧。
但不论他如何想,刘家的高档皮沙发李曼兮是一秒也坐不下了。不待他发话,便径直夺门而出。倒是刘夫人轻笑一声摇摇头,望着她的背影,恍惚之间,像是也忆起了自己少年时的青涩害羞。
刘晨晖这一处宅邸地处安静的街巷,来往车少人稀,李曼兮纵是想逃,一时半刻也是逃不走的。不多时,李长缨自小园中追出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不容分说便问道:
“是不是陆家出了什么事?”
“不是陆家。”李曼兮无法正视他,闪闪躲躲看向路边的花圃,“是方家。方氏企业亏损,梁喻楠到方家示威,恐怕方氏将要宣告破产了。”
“那倒是件好事。”李长缨松了一口气,紧握在对方小臂的手也缓缓放开,自我安慰般喃喃道:
“他们应当尽快离开上海。”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李曼兮敏锐地察觉出他的异样,李长缨摇了摇头,有意瞥向刘晨晖所在的别墅:
“回去再谈。”
不觉已过黄昏,忙碌的城市渐渐归于静谧。路灯映着惨白的长街,照出远方虚无缥缈的袅袅炊烟。或许这是值得庆幸的。在这么一道、血雨腥风的、人人自危的乱世,能有一缕安逸的炊烟,真算得上是慰藉了。只可惜,夜幕笼罩之下不久也消散去了,留下漫天的硝烟味,一出门,就呛得人眼泪直流。
已经习惯了早早睡下的陆襄亭,又一次像年轻时那样深夜出行了。
他没有叫醒任何人,独自驾车来到了一间小饭馆。
白日里,这儿的汤圆是特色;到了晚上,就会挂上卖酒的招牌,供不眠的路人暖身小憩。陆襄亭不喜欢甜食更不嗜酒,光顾这里,是赴一位故人的约。
饭馆的老板是一个四十来岁精瘦的汉子,皮肤黝黑,五官粗犷,为人也是爽朗直率,四近的主顾都与他相熟。而他的过去是不为人知的。有好事者猜测他原先在外地务农,避难来了上海;也有说他早已有妻有子,是攒钱讨了这么个营生养家的。众说纷纭不一而足,陆襄亭倒是不必猜的。
他们原本就认识。
算来竟将过了十年了。
十年前他们是四个人,现下剩下三个,今夜对坐,只有两人。
“老朋友。”那黑瘦的老板为陆襄亭斟了杯酒,坐在了他对面。“喝杯酒,暖暖身子。”
陆襄亭端起酒杯来闻了一闻,复笑笑,搁下了:
“你是个不会酿酒的人。”
“胡扯!”对方不信似的自顾执起杯来一饮而尽,“老主顾都夸我的酒好喝!”
陆襄亭依然含笑看着他,半晌才道:
“当年处座请吃的酒好喝,但怕是这辈子再喝不到了。”
那人闻言举杯的动作一滞,抬起眼皮来端详了他良久,终于还是放下杯子,两手局促揣进袖管,道:
“老徐的死,我也很遗憾。”
“你遗憾吗?”陆襄亭笑意不改,“你不是一早就知道吗?从当年我们亲手将孟璐送到梁家开始,你就知道了。其实算一算,我这条烂命能留到今天,也有你的功劳罢——组长!”
“陈年旧事了。”那人垂下头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和他死在我面前。”
“为了他不死,我不死,你就能看着这些年来梁喻楠害死了那么多人?”
“陆襄亭!”对方像是对陆襄亭的质问忍无可忍,一把抄起酒壶来便要摔,可顿在空中片刻,又只得颤巍巍摆回了桌上。他颓然摇摇头:
“是,你说得对。这些年,我的确是养虎为患。否则也不会被上峰抛诸脑后,成为一枚弃子。所以这一次,你务必要帮我,成败在此一举,我要重新获得处座的信任,就靠你了!”
陆襄亭依然看着他,深深地看着他。这一回,却什么都说不出了。
不论这个人,抑或他们口中的处座,都理应清楚陆家眼下的处境。自身难保的情况之下,帮不了旁人更多。
“是……是这样。”对方不待他答话,抿了抿嘴唇已然自顾说了下去。“有一批货,你知道的,保密的东西要出去不简单。处座原本安排好了码头,但那时间……我还有其他的交易,我想如果你愿意的话,能不能出陆家码头?”
“什么时候?”
“三十号,年夜。”
年夜。
陆襄亭愣了少顷。他以为,瞧在昔日同生共死的情义份上,对方不会把事做绝的。
“好。”
“好?”那酒馆老板被他的爽快吓了一跳,居然一时未曾回过神来,“好……我是说,当然好!”
“我回去等你消息。”陆襄亭说着站起身来,掸了掸蹭在衣袖上的油渍,“趁着这段时间你好生准备,如果得空,也见一见小李。先前他开罪了梁喻楠,想来在警局的日子也不好过。”
“老陆啊。”那老板也跟着起身,紧赶了一步,抬起手来想要去拍他的肩膀。可迟疑一霎,复缩回了手,继续仿照平日里那般在袖筒里揣着。他几番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只道了一句“路上小心”,就回身去收拾碗筷酒盏了。
往日彻夜营业的酒馆早早打了烊,一片漆黑里只亮着一点星火,是香烟明灭的微光,绕出几丝白影来。
“老陆啊……”
中年人沧桑的一张脸上皱纹愈发深刻,可他的眼神澄澈未改——那双眼睛,依稀是风华正茂、满腔热血的少年郎。
“咱们都身不由己,别怨我。”
“咱们四个里头,总得有一个,落下个好名声罢……”
回去的路上,陆襄亭耳边全回荡着徐茂行临死前说得那一句话。曾几何时并肩作战的战友,对背叛供认不讳,在死亡面前那么卑微、那么迫切地恳求着。
车停了。
他打开车门走向江边,迎面而来的风阴冷潮湿,裹挟着淡淡的水腥气。一步一步,踩着青砖,踩着他所深爱的,每一寸土地。十年前好似也是这般好的月色,这样冷的冬夜,他们说过的话、立下的誓,还有届时认为生死不移的义气与信任……
可如今,还能信谁呢?
今夜月明云雾稀,昨日故人剩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