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喻楠闻言面色陡然一寒,扬手便要打。却不曾想恰当时正有一人狠狠接住了他的手腕,几乎要捏碎了他的腕骨。霎时间十几杆枪皆对准了闯入门来那一人,只需一声令下,此人便会当即丧命。
然而梁喻楠没有。或是不敢,多半是不想。局势不允许他太过张扬,这是李炘南的警告,更是他背后的那些人,给予他的忠告。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众人不要轻举妄动,自古甩开束缚活动了一翻手腕,道:
“好一场英雄救美啊!可陆少爷你似乎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了。你可还记得,你这条烂腿,是谁废的?”
他话音未落,只见得一板斧子横飞出去,正好砍在了守在门口的一个喽啰腿上。惨叫伴着血肉飞溅,眨眼之间才撂下的枪,便再一次抬了起来。
不止是梁喻楠,连泪眼婆娑的孟璐与怒意满怀的方又琳都不由得目瞪口呆,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疯子!你太不识抬举!”梁喻楠说话间正要掏枪,却不料对方已先他一步,将斧子架在了他颈间,稍一用力即可割破他的血管。
“梁喻楠!今天是你送上门来了,老子就先杀你,再除你手底下这群废物!”
“陆少爷且慢!”李曼兮上前一把拖住了陆云旗的手臂,急道,“陆少爷容梁先生说明来意再动手也不迟啊!何况方小姐也在场,若是伤及了无辜,只怕是笔两败俱伤的买卖!”
“好了!”方珏终于发了话。他看起来像是忍无可忍,又颇为懊恼于自己的无用。只能垂首高声,仿佛一个落了难的窝囊乞儿,在施舍的路人面前竭力表演,赚回一点可怜兮兮的颜面。没有人看清他的表情,他的言辞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梁喻楠,你听着。眼下我方家的产业败了,权当我还你当年的恩。至于方氏,我即便是宣告破产,也决不会落在你这等卖国求荣的小人手里!从前我顾忌妻儿老小的生计委屈求生,今后,我就贱命一条,不惧与尔等同归于尽!”
“老爷,您……”孟璐还欲再劝,方珏且摇摇头继续道:
“陆少爷,把家伙什儿放下罢。让他们走,都走罢……”
陆云旗这才稍收了几分气力,梁喻楠就势退了半步,摆手令众人下了枪,惊魂未定喘息道:
“好!方珏,今日我才见你有几分骨气。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你知道的,我想要的——”他说着,又朝着在一旁泣涕涟涟的孟璐深深地、深深地望了一眼,“从来都不是你产业。”
他说完,倒也并不打算多留,留意远远绕开那陆疯子手中的斧子,拂袖而去。陆云旗只身前来势必有旁的安排,陆襄亭那老匹夫诡计多端,不得不防。若是等着陆家来了人,他带的这群酒囊饭袋的确不是对手。
梁家的人散去了,徒留下门口一滩血迹,渗入木地板的缝隙之内,当是再也擦不干净了。
李曼兮松了一口气,紧紧掐在陆云旗胳膊上的双手终于脱了力一般放下。方又琳此时才注意到,陆云旗竟然是单枪匹马赶到方家,并且鼻青脸肿,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只是这个时候她无心关怀,唯有漠视不理,道:
“阿旗出去等我。”
她的话说得未免太平淡了些,以至于陆云旗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全以为她在吩咐哪一位管家做事。直到他看清方又琳的目光,确认她就是直勾勾在盯着自己,满眼透露出的渴望,皆是在诉说着,希望他这个外人尽快回避,不要参与这场纷争。
他认命地转过身,拾起门口的斧子,顺带脱下外套将血迹擦了擦才出了门。方又琳如释重负,前去搀扶着方珏落座,却不理近在咫尺的孟璐。方一林亦如此。
末了居然是身为外人的李曼兮,躬身拍了拍孟璐的肩膀。然而后者并不领情,反倒抬手用力挥开了她,喃喃念着:
“当初在天津是你,如今在上海还是你。李曼兮,你怎么就这般的阴魂不散!若不是你,我们何至于落得这副田地?”
她的语气格外平静,面容也依旧姣好,故而令人难以置信,如此尖酸刻薄的言语是自这样两片美艳动人的唇瓣之中吞吐而出的。
李曼兮尚未来得及反驳,方一林却先听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来将李曼兮拉到身后,不悦道:
“妈,你在说什么呀!”
孟璐兀自擦去两颊的泪痕,艰难支持着起身,一步一步逼近她的长子。那曾经她视之为全部希望的、以为能带给她无限荣光和安稳余生的儿子,到底在今时今日,为了别的女人站在了与她相对的立场上了。最后一步,带着满眼的苦涩与绝望,沙哑着嗓音,她一字一顿道:
“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她,我们怎么会离开天津,来到这里备受欺凌?!”
“够了!”方珏断喝一声,他无法再容忍妻子的咄咄逼人,更无法接受这个家在衰败时反目瓦解、分崩离析。他们理应是同舟共济的一群人,是乱世之中彼此最值得信赖的人,是面临非议与欺侮时唯一的依靠。
他们,是家人。
“我方家落得今日,与旁人无关。是我无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才让梁喻楠有机可乘。”
“爸爸……”方又琳欲言又止,方珏便安慰似的牵起女儿,放低了声音:
“没关系,我方珏从白手起家走到今天,也算是值得了。这些年我们多少存了些家底儿,拿去给工人们分了,跟着咱们放假做事,不能让他们吃亏。”
“是,爸爸。”方一林点头应道,“我知道了。”
“还有……”方珏叹了一声,继续道,“至于成品,就别再低价兜售了。那价格不说成本,连颗扣子都买不来的。索性啊,不卖了!你认识的、有需要的,值得的人,挑最好的布匹绸缎送过去,也算我方氏,做点好事。”
“爸——”方又琳紧握着方珏的手,然而当对方适才的一句话在脑海中复现一遍,她仿佛能够体会到这其中的深意了。话锋一转,又看向了方一林:
“你说的,我们都记着了。明天我就和哥哥一起去几家店里清点存货,一起送去给我们的朋友。”
我们的朋友?
方一林清楚,自己和这丫头并没有几个共同的朋友,说起来,最熟络的就当属徐氏姐弟。可惜徐丽雯已不在人世,徐立霄也离开了上海,算一算除去陆云旗,就只剩了一个李长缨。
如此说来,方又琳该是已经知道李长缨的身份了。
他假意不知情,头也不抬道:
“一切听爸爸的安排。琳琳,今晚你住在家里,每天一早我们就出发。”
“那怎么行!”方珏像是平复心绪冷静了一些,沉声道,“眼下琳琳是陆家的媳妇,一来没和婆家闹矛盾,二来,家里的生意她一向不理,也当不了什么事。陆家少爷还在门外侯着,琳琳,你尽快随他回去罢。”
方又琳闻言一惊,急道:
“爸爸,我姓方、是方家的人,您不能不认我啊!”
“琳琳,记着,你是陆家的人了。”方珏曾以为,这句话可以一辈子都不比与女儿说的。这个家,永远都是她的避风港,不论她是否结婚、和谁结婚,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回来。但时至今日,竟是不得不说了。他竭尽全力不让痛苦写在脸上,拼了命一样忍住眼泪,继而轻轻吻在了女儿的额头——
方又琳十四岁之后,他就再没有吻过她,连拥抱都少之又少。谁又能想到,再一次像小时候一样亲吻她,是在出嫁之后。他张手揽在方又琳肩头,温声道:
“处理完生意的事,我和你妈妈就回天津去,你在陆家,要懂事,要体恤你的丈夫,要……”
“我是嫁给陆云旗,不是卖给陆家了。如果爸爸认为我是陆家的媳妇不方便回来,那我就和陆云旗离婚算了!”
砰!
方又琳话音未落,门便猛地被人撞开了。程青一马当先冲在前头,陆云旗紧随其后,急匆匆地绕到方珏面前,道:
“岳……岳父,琳琳虽然和我成了婚,但她想回来随时都可以回来,您要是不放心,我就派几十个兄弟守在这儿,谅他梁喻楠不敢轻易造次!”
方又琳无可奈何白了他一眼,方珏却觉得这莽撞少爷来得恰到好处,正好借着机会把方又琳领回去,从此不再过问方家的事了。
他牵着方又琳的手站起身来,将葇荑交付与陆云旗的掌心:
“贤婿放心,琳琳自幼娇纵惯了,情急之下胡言乱语罢了。希望回去之后你好生待她,等时局好了,我们或许能从天津来看看你们。至于今天……一林。”
“爸。”方一林顺从上前,他瞥了长子一眼,道:
“你和陆少爷一起,把琳琳送回陆家。如若她不依,任绑任打,我决不阻拦……”
上海的艳阳天,终究下雨了。
冬日的雨是冷的,冷了苍莽的土地,寒了人心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