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林沉默了。
他避而不看李曼兮的眼睛,掩耳盗铃一般就此以为对方也不会见到了他的慌乱。
这位一向凌厉直言的李小姐,今时今日远不如方又琳那样的咄咄逼人。她的目光温和平静,充满了对弱者的怜悯。此时方一林于她看来,悲惨如乞丐。
可她愈是如此,愈发令方一林尴尬。
电话铃适时想起,方一林几乎想都未想便接了起来。那一边默了少顷,他企图先询问,听筒里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喘息,继而是柳琴颤抖的声音:
“少……少爷,梁先生带人来了,您快回来罢!”
梁喻楠!
当真是胆大包天!
“我马上回去,你转告梁喻楠,他要是敢在我方家胡来,我就敢要他的命!”
方又琳与李曼兮相顾一眼,并不言语,直等方一林摔下电话冲出办公室才急匆匆追了上去。程青已在楼下等了多时,眼见着他三人前后出门,急匆匆竟全上了方一林的车。他尚且来不及阻拦,那辆车便已经如离弦之箭一般驶出了街道。
方家一定出了大事,才会这么慌张无措。
程青闪身上了车,刹那之间这搀着浆糊的脑子里头居然灵光一现,忙又下了车,转而冲入了路旁的公用电话亭。不论方家到底有多大的难,至少得让陆云旗知悉。且不说这位李小姐是否当真信得过、靠得住,单凭着方大少爷那莽撞脾气,就保不齐惹出什么乱子来了。
码头上生意冷清,麻烦却更多了。
先前不敢造次的地痞流氓与仇家对手一个二个皆要趁人之危,大有卷土重来之势。那些人绝非善类,当面较量者有之,背后捅刀者亦有之。见着了陆云旗因旧患不良于行,就愈发变本加厉,出言嘲讽,更甚遣人来闹事。
程青不知道的是,此时码头的形势并不比方家好多少。陆襄亭初来上海之时年轻气盛,树敌颇多,譬如眼下正站在陆云旗面前的这一位。
码头是最讲道理的地方。弱肉强食,物竞天择。谁的拳头硬、兄弟多,谁就能说了算。
码头也是最不讲理的地方。从来是你死我活,血流成河,非要以人命来抉择不可。
陆家码头平静了多年,安稳了多年,陆云旗飞扬跋扈,陆襄亭八面玲珑,叔侄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时间一长,这陆家抛头露面的人尽成了云旗,之前的诸多怨恨,自然而然就加在了他的身上。
“陆少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你陆家式微,算不算报应?”
来人身材矮小精瘦,皮肤黝黑,头发剃了个光,连眉毛也一并刮了去,更露出几分凶相来。自然,上海滩的光头不止他一个,更令人畏惧的,是他的目光。
方一林大设筵宴庆生之时,方又琳眼中的陆云旗虽亦是凶神恶煞的丑态,但届时陆疯子的目光是澄澈的,无非是少年心性,莽撞冲动罢了。可若换了这个人,想必恐怕方二小姐便不敢“口出狂言”将他一番戏耍了。
尽管陆云旗并不认识此人,单凭着行走江湖的见识,也能够将对方的底细猜出个七八分——
没点儿本事和胆识的,断然不会来陆家的地方惹事。
“我寻思,今儿这北风挺大了,怎么还有人说话不怕闪了舌头啊。敢问这位兄弟尊姓大名,我们家陆家码头,不渡无名鬼!”
依照平日里的规矩,陆云旗尚未开口,手底下的兄弟便先给递了话。那人不惧不慌,由打腰间抽出一把旧枪来,食指一滑竟又卸下了,笑道:
“上海童家,上彦下礼。按码头的规矩不动枪,我不欺负你小辈人。今儿个若是在我这儿吃了亏,回去找你二叔哭的时候响亮些,叫他亲自来见我。”
“你是什么东西,敢和我们少爷……”
“退下。”那小厮话未讲完,陆云旗已上前一步,赤手空拳摇了摇头,道:
“童先生,你与陆家是旧怨,要寻仇天经地义。眼下趁人之危翻旧账,我自然奉陪到底。请赐教。”
童彦礼闻言笑意更甚,提了一口气沉在丹田,紧赶几步拉开了架势。他是自幼真正学过把式的,十几年前也曾在上海闯出些名堂。可惜陆襄亭后来者居上,短短一年时间建立起陆家码头,几乎抢走了他所有的生意。
树倒猢狲散。码头的生意黄了,兄弟们都跑了,走投无路之下唯有将码头卖给了梁氏。
自此之后,就再没能在上海滩抬起头来。
如今他来找陆家的麻烦,不单是报当年之仇,更为了正一正自个儿的名声。
至于陆云旗,那毕竟是打小儿摸爬滚打里学得活命的功夫,仗着有把子蛮力气、不怕死的一腔孤勇赚得一个“疯子”的名号。前有只身闯梁家的奇闻,后有绞杀汪新晴的秘事,陆襄亭放心将陆家的生意全权托付与他,想必是对他的本事有足够的信心。
眼见那人茶壶大的拳头挥向面门,陆云旗本能地后撤了半步侧身躲过,抬手扣住人手肘向下压去。偏偏对方身材矮小,吃了他的力反而更为顺手,就势锁住他右手,飞腿踢向他肩头。陆云旗躲闪不及吃下这一击,借机曲臂撞在对方膝弯,两手在人腰间一提便把童彦礼摔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扬起一片尘埃。
拳怕少壮,童彦礼已不再年轻了。他所做的、十余年的准备或许能打败陆襄亭,却无法击退陆云旗,哪怕是有伤在身的陆云旗。
“还望童先生量力而为。”
陆家码头上的兄弟前来提醒,而童彦礼似乎并不打算认输,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握拳撤步竟还要打。然而未曾待他出手,只见一人匆匆忙忙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对着陆云旗道:
“少……少爷!出事了,出事了!”
陆家的兄弟虽多是粗人,但并非不会审时度势。现下童彦礼在场,按理说天大的事也断然不能这般张扬。陆云旗见状心下不由一沉,这事或涉及方又琳或关于陆襄亭,定然是一等一的大事!
于是他没有出言责怠,点了点头示意上前来说。那兄弟紧跑了两步,附耳在侧,急道:
“青哥来的电话,方家的生意出了问题,方小姐坐着方少爷的车回去了。青哥说无论如何,让您去看一看情况!”
方家的生意……梁喻楠!一定是梁喻楠!
陆云旗握紧了拳头强抑着心间怒火,沉声道:
“童先生,今天陆某还有点家事,还请行个方便。”
童彦礼冷笑一声,歪着脖子又活动了一番手腕,道:
“怎么,陆少爷才赢了我一招,就不敢再打下去了?看来是你二叔没把你教好,竟然做了无胆匪类,要成了码头上的缩头乌龟!”
“童彦礼!”陆云旗低吼道,“老子不想杀你,赶快滚!”
“陆云旗,你以为我真不敢和你同归于尽吗!”童彦礼说着,竟将腰间的手枪再次拔出,瞄准了陆云旗的眉心。“今天我来你陆家码头,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此时的陆云旗心急如焚,直恨不得一枪崩了这不知进退的老仇家!可他深知陆家的码头已然再也经不起任何的风浪,倘使童彦礼今日死在这里,无疑是为梁喻楠的阴谋推波助澜。
“好!”他张手示意旁人递来那两板斧子,“老子今天就让你心服口服!”
方一林一行三人抵达方家的时候,皆为眼前的一切所震惊。
梁喻楠如何的丧心病狂他们有目共睹,可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民宅,未免太过目无法度!
梁家的人手镇守在方家门外,那一幢雪白精致的小墅霎时间变成了一座牢笼。一楼的门大敞着,方一林率先闯了进去——
玄关处的花瓶碎了一地,孟璐最爱的白玫瑰被碾踩成了泥,孟璐就坐在一片狼藉之中啜泣不止,方珏和柳琴被几人联手牵制,梁喻楠则反客为主,坐在宽敞的欧式沙发之上,指尖还夹着一支没燃尽的香烟。见他们来,不慌不忙掐灭了烟,继而起身理了理西装衣领,悠悠开口道:
“来得快呀。孟璐,你的这两个孩子很优秀,只可惜时运不济,生在了方家。若是当初你能离开这个窝囊废来投靠我,想必我们的孩子,会幸运得多。”
“不知廉耻!”方一林话音未落,便被身后两人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梁喻楠叹了一声,缓步走到方又琳身边,仔仔细细又将她打量一番,道:
“尤其是,你的女儿。”他说着,深吸一口气,登时满面陶醉,心旷神怡,“她长得像你,甚至让我一度把她当作是你。可是孟璐,影子终究是影子,她替代不了主人。我想要的,就是你。所以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我可以像当年一样,让方氏一夜重回巅峰!”
方又琳望着他,似乎略带嘲笑地在欣赏他的独角戏,半晌才笑出了声,道:
“梁先生,你真可怜。”
“哦?”梁喻楠倒是来了兴趣,好奇道,“愿闻其详。”
方又琳退了半步,抬眼丝毫不惧直视着他的眸:
“你几次三番用这样下作的手段来要挟我的母亲,从未成功过,这难道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吗?”
“但我能抢走她!”
“你也说是‘抢’了。”方又琳嗤笑道,“连你自己都知道,她不属于你,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