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林是一个出色的说客。
那日徐立霄代表徐氏企业来终止合作,未过几日,梁、陈、李、付四家也托辞换了出货码头。陆襄亭不准陆云旗去码头做事,一来怕再碰见了方家人,总是愧对人家;二来,更怕他得知了消息,要去寻这四家的麻烦。如今尘埃落定,码头冷清了不少,倒也难得风平浪静。
往年若是能落得半日清闲,陆云旗必定要买上许多好酒,带着这帮兄弟一醉方休。可眼下他独自一人坐在肮脏的旧货箱上望着滔滔江水,一坐就是一个晌午,一言不发,对周遭喧嚣亦是充耳不闻。
没有人敢去打扰他,哪怕是添上一二句关怀询问的话。程青与他亲如手足,这个节骨眼儿上,也是束手无策。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陆云旗的消沉是因为方又琳。解铃还须系铃人,旁人的劝慰再多,一样于事无补。
“少爷!少爷出大事了!”
陆云旗远远听着一人急急忙忙地喊,心中一沉。程青连忙拦住了来人,问道:
“你慢慢说,谁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那人上气不接下气,一手抚着胸口弯下腰,竭力道:
“方……是方二小姐……她她她和人打起来了!”
陆云旗腾地坐起身来,不容分说拎住那人衣领:
“带我去!”
方又琳性情温和,又学了一身骄矜高傲的做派,哪会同旁人打起来?他愈是不知内情愈是心急如焚,一路紧赶慢赶,随那报信的一并去了江边。
他赶到的时候,只剩下二三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小厮跌坐在地,旁边站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陆云旗一时情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先薅起了一个来,喝道:
“方小姐人呢!”
对方被惊魂甫定,颤颤巍巍伸出手来,竟朝着江水指去。陆云旗急昏了头,登时也顾不得旁人劝阻,脱下外衫一头扎进水里。
这一个猛子扎下去,方知入了秋的水有多冷,寒意如长蛇流入骨缝里,几乎冻得他难以动弹。他在水底艰难睁开双眼,一片模糊中却只有几棵枯败的水草。他向着水深处摸索,却除了卷起的泥沙之外,连游鱼都少见一条。
方又琳若是从岸上落水,不会落得这样远。饶是他水性再好,游到此处也觉气息将尽,不得不浮上水面换一口气。
“少爷,少爷快回来!方小姐她在这儿呢!”
听得程青呼喊,他便来不及多歇半刻,一口气又游回了岸边。
方又琳的确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身上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洋装,连发式也梳成了前卫的欧式宫廷卷,饰以精美的水晶卡子。见他爬上岸,竟仿佛谑笑了一声,没再言语。
程青顺手搭了他一把,叹道:
“您倒是把话听完再跳啊!这几个不长眼的当街欺负人,多亏了路过的方小姐和李医生出手相救。那落水的也不是方小姐,是小贞园医馆的李医生。您瞧瞧,人家李医生这都自个儿上来了。”
程青言罢,指了指站在一旁、浑身湿透的一个人。陆云旗就势看去,恰瞅见方又琳拿着一方干净的帕子替那李医生拭去满面的水渍。而这李医生也并不陌生,先前他到小贞园换药,为他诊治的正是这位留洋归来的李长缨大夫。
李长缨迎上他目光,颇为识相两手抱拳作了一礼:
“陆少爷,多谢了。”
程青闻言,没心没肺大笑几声,道:
“李医生,你可别误会了,我家少爷救得可不是你!”
李长缨瞥了一眼身边的方又琳,也随之干笑了几声:
“是李某自作多情了,还请海涵。”
陆云旗瞧着方又琳与旁人贴得近,心中不由得又生出几分愠意,狠狠剜了程青一眼,冷道:
“行了,人没事就行。闹事的是什么来头,都问过了没有?”
“问过了,不过是一群流氓混混,背后也没什么靠山,平日里欺软怕硬惯了,今天让李医生都给打趴下了。少爷,您看……”
“送警察局罢。和李警长说他们的伤是我打的,与旁人无关。”
“小疯子,这等功劳你也要来抢?”方又琳听了这话全当陆云旗是要同李长缨争功,牙尖嘴利的自然不肯轻纵了。李长缨忙挡在她身前,客客气气朝陆云旗又是一礼:
“李某先谢过陆少爷了。”
岂料方又琳哪是肯息事宁人的好性子,他越拦她反而越非得打这个抱不平不可,生怕是陆云旗此等恶霸欺负了人家斯文大夫,不依不饶继续道:
“陆云旗,我是证人,方才是李医生教训了这群无赖救了人,乃是我亲眼所见。你红口白牙就要在李警长那里立下一功,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你!”陆云旗气结,抬手指着她连半个字也说不出。幸而李长缨及时打了圆场,道:
“方小姐有所不知。我是个大夫,最怕惹麻烦。倘若在李警长那里记下了一笔,往后这群人要报复起来,我恐怕当真毫无还手之力。陆少爷此举看似抢了功劳,实则也替我挡了仇家,救我于水火。”
他言罢,方又琳高傲扬着的头颅才慢慢低了下来,眉眼之间凌厉之色尽化作了一汪弱水,温声道:
“那……那且由他去罢。”
“恩公!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听得这一声呜咽,众人才察觉原来忘了一个人。
方又琳原本是来小贞园替方一林拿药的,谁想正要离开之时,居然撞见了一群泼皮欺辱个弱女子。她不忍袖手旁观、视而不见,却也顾忌单凭一己之力难以对付,不得已跑回了医馆,叫来李长缨相助。谁知这李医生的身手好得很,不消半刻就将这几个乌合之众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可不知究竟是江边风大,还是得意忘形,李长缨一个不稳跌入江中,她正要去救,陆云旗却赶在前头跳了下去。
此时被救的女子扑通一声跪在面前,倒教她无所适从,连忙弯腰去扶,急道:
“你这是做什么?”
那女子摇摇头不肯起,啜泣道:
“我只愿为恩人当牛做马,恩人不许,我便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