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被救的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瞧着比方又琳年轻一些,人也生得水灵,同她那一身脏兮兮的碎花布衣裳格格不入。一双灵动眼眸噙满了泪水,两道平直淡眉益显和婉,鼻梁高挺,唇瓣薄巧细嫩,全比徐丽雯还俊俏几分。若是精心打扮一番,定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方又琳见她这般坚持一时没了主意,李长缨耸耸肩亦是无奈。倒是程青瞧着人家姑娘生得好看,满面谄笑与陆云旗小声道:
“少爷,老爷先前不是说家里缺个佣人吗。我看这……正合适!”
“合适个……”
“人家一介弱女子,去了你陆家做佣人,岂非羊入虎口?”
陆云旗话未讲完,便教方又琳抢了先。他愤然别过头默不作声,倒是程青一肚子委屈,辩驳道:
“方小姐这话说得可不地道了!我家少爷虽然是个粗人,但他从来只做好事!那日你在街上被……”
“行了!话多不怕闪了舌头!”陆云旗不忍将方又琳的可怜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可方二小姐哪里肯乖乖领他的情,竟摇摇头哂笑道:
“瞧瞧,你家少爷都不敢厚着脸皮旧事重提了。”
“我……”陆云旗怒火中烧,偏偏被她刀刃似的一张嘴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如鲠在喉半晌,唯有阖眼深吸一口气,认命道:
“我今天就不该来。”
李长缨见陆方二人一者气急败坏,一者盛气凌人,当即了然。他刚回上海之时便有所耳闻,陆家小少爷陆云旗乃是一霸,一身的匪气,两板斧子神佛皆杀,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那夜来小贞园就诊,看得也是枪伤,想必是惹了不该惹的人。哪成想竟对方又琳束手无策,当真滑稽。
个中缘由,无非是儿女情长,一厢情愿罢了。
方家世代从商,方珏更是秉持儒商传统,墨守成规,满腹的书卷气。不愿同陆家攀上关系,实也无可厚非。
他忖度片刻,遂佯咳了两声裹紧了衣裳。果然,方又琳关切地握住他手臂,轻声道:
“我先送你回去换身衣服。”
他笑笑未答话,却暗暗关注着陆云旗的反应。不出所料,这陆小少爷纵然一言不发,面上也波澜不惊,可眼中的失意和酸楚都是藏不住的。直率的人一贯如此,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
他是君子,不能夺人所爱。于是不着痕迹拂开方又琳的手,礼貌退后一步,道:
“不必麻烦了,李某还要尽快赶回小贞园。方小姐自便。”他言罢又转向陆云旗,继续道:
“陆少爷伤势已无大碍,但适才碰了水,为防感染,还是再换一次药稳妥得多。”
陆云旗恨他恨得牙痒痒,如何肯听话,别过头没好气回了一句:
“用不着。”
方又琳白了他一眼,喃喃自语:
“不知好歹……”
程青见这二人颇有剑拔弩张的意味,赶忙将还跪着那女子搀扶起来,拉到跟前问道:
“你姓甚名谁,从哪儿来,在上海可还有亲戚?方小姐不愿收你,我家少爷也不敢收你,我看,还是把你送回家人那里最好。”
“是啊,我们既然救了你,就不会不管你的。”
方又琳跟着帮腔,岂料那女子闻言哭得愈发伤心,两手死死揪住衣角,支支吾吾道:
“我……我就是从家里跑出来的,不能再回去了。父母对我动辄打骂,还将我许给一个不认识的富商做姨太,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你们若是不能收留我,便权当从未见过我罢。”
“这……”
方又琳无计可施,她到底不能任凭这可怜人再羊入虎口,真嫁与富商做了姨太。可方珏与孟璐二人颇不通情理,加之方一林最恨外人干涉家事,连自幼伴他们长大的柳姨都要设防,更不必提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
程青似是回忆起幼时经历来,也不知怎地就泪流满面,动情握着人家姑娘的一双手,嚎啕道:
“可怜!实在可怜!少爷啊,我们就留下她罢!就算不让他跟着你,跟着我也行啊!”
陆云旗扬手一拳打在背上,怒道:
“这点儿出息!”
他不打还好,这一打,程青反而哀嚎得更撕心裂肺,直恨不能同那女子抱头痛哭:
“少爷,我当年也是挨了戏班子的毒打,是老爷他把我救出来的。少爷,你就发发慈悲,帮帮她罢!”
“我二叔当初真不该救你。”陆云旗无可奈何,唯有拎着人衣领一扯,道:
“带上她,走。”
“好嘞!”程青立时破涕为笑,牵着那女子的手一并追了上去。
方又琳望着三人背影,不由得嗤之以鼻:
“道是救人,还不是见色起意!”
这一回却是李长缨摸不着头脑了。届时对陆云旗冷言冷语是她,眼下满腹怨怼还是她,这方二小姐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他忍不住试探道:
“方小姐,你——吃醋了?”
“我……我分明是怕那小疯子图谋不轨!”方又琳下意识攥紧了双拳,脸颊也随之泛起红晕来。她自己毫无察觉,却尽数被李长缨看在了眼中,记在了心里。
这大约,就是书中所写的痴男怨女。总是情深,一贯不自知。
李长缨轻笑一声,叹道:
“你这副样子若让他看见,该有多好。”
一江万树一斜阳,一道惊鸿一锋芒。斜阳晚树暖风巷,锋芒惊鸿上海滩。
徐立霄难得提前下班三十分钟,却不曾直奔了夜总会饮上一杯好酒,而是去了徐丽雯所在的那间公司。他闯入办公室的时候,恰撞见徐丽雯点燃了一支香烟夹在指间,红唇喷吐几缕烟雾绕在面前,渐渐消散。她歆享般眯起双眼,眉峰舒展,目光迷离慵懒,似个诱人的尤物一般,教徐立霄几乎难以自持。
他仓皇低下头,恭恭敬敬唤了一声“姐姐”,才胆敢踏入那间充斥着高级香水味的办公室。
“稀客啊。”
徐丽雯随手掐灭了香烟站起身来,他便当即会意,转身关上了门。
“说吧,又惹了什么麻烦,需要我替你善后。”
“姐,李长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