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陆云旗大闹方氏企业之后,陆襄亭便着人贴身跟着他,再不许靠近码头,更不准跑去旁人的公司惹是生非。每日除了去诊所换一次药,其余时间都须得被关在陆公馆的大房子里头。念书作画也好,听曲儿逗鸟也罢,总之,不得迈出大门一步。
令陆襄亭没想到的是,这一向无事也要生非的小祖宗竟然听话得出奇,不吵也不闹,回来连句话也没有,径直上楼,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他生怕长此既往给饿坏了、憋坏了,便命令程青灌水灌饭。这一折腾,陆云旗却不犟了,也能主动下楼吃饭喝水,记得按时吃药。可愈是如此,陆襄亭心里头愈是打鼓。
莫非那一跪,当真令疯子转了性子,连一股子傲气都给磨没了不成?
这日陆云旗回来,他早早侯在了楼下客厅,桌上特地摆了三瓶关外带回来的白酒,两只精巧的玻璃杯。
“阿旗,坐下陪我喝两杯。”
陆襄亭自顾斟满一杯持在手中晃了三晃,陆云旗看也不看一眼,冷道:
“伤还没好,不敢喝。”
“你?”陆襄亭嗤笑一声,“怎么还越活越娇气了。我是老了,可还没老糊涂,还能记得你上次被打得没了半条命,在医院里吵着要酒喝。”
陆云旗无话可说,只得顺从落了座,拎起酒瓶子来牛饮一大口。陆襄亭见状并不阻拦,颔首抿了一小口佳酿,道:
“你还在为我逼你向方家兄妹下跪的事生气?”
“没有。”
陆云旗兀自又灌下一口,随口答着。陆襄亭叹了一声,夺下他手中的酒瓶子,继续道:
“我让你跪,并不是畏惧方家的权势制裁,是你那天在码头上,的的确确犯了大错!当时我急昏了头,也没顾得上与你好好说。”
“我知道。”陆云旗语气仍然淡漠,陆襄亭此时坐不住了,将那酒瓶子朝茶几上狠狠一摔,怒道:
“你知道个屁!你要是真知道,就不该在这儿给我甩脸子!方家丫头才多大岁数,没订婚更没结婚,你不由分说你就……你又与那些个无耻流氓有什么分别?我要是方一林,别说是开枪打你,真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陆云旗闭口不答,他说了这一长串的话倒是觉出几分不济来,插腰喘着粗气,半晌没缓过来。
“二叔。”陆云旗终于开口,似乎强忍着甚情绪,分不清是悲凉或是愤怒,“跪也跪了,打也打了。方一林说恩怨一笔勾销,从此形同陌路,我认了。”
“哟?”陆襄亭闻言倒是来了兴趣。知子莫若父,他与陆云旗情同父子,自然也了解颇深。这些年只要是陆少爷要做的事,尚未有一件是做不成的。先前要同方又琳相识之际,更是一腔热血,一副穷追不舍的架势着实吓人!如何这一跪,就全部烟消云散了?“那你究竟是真心悔过,还是在方家丫头那儿撞了南墙,要浪子回头了?”
陆云旗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丝苦涩,低声道:
“都算是吧。”
言至于此,陆襄亭自知不能再问了。
他不清楚那日在方氏,他赶到之前方家兄妹二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竟让陆云旗性情大变,仿佛换了一个人。但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依方又琳的性子,说的话一定不会太中听。
不过他这大侄子心胸宽广,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不消三天,这股子伤春悲秋的酸涩劲儿就能尽数过去。到时候还得追到人家方家门前去,口口声声求着方又琳出来见面。可说这没皮没脸的好骨气,当真随了他那当土匪的父亲。
陆襄亭不由得又是一声长叹。倘若兄嫂尚在人间,或许这小疯子也能好生读几年书,如方一林一般学富五车,出口成章,说得一口流利洋文。那方又琳,亦不会避之不及,满心的厌弃……
他仿佛是醉了,原形毕露。如年轻时一样抄起酒瓶子来,仰头将余下不多的一饮而尽。
这才算作畅快!
“二叔。”陆云旗怔怔望着墙壁,满目凄寒,“我明天得去一趟码头,您放心,我不会再去找方又琳了。”
“去罢。”陆襄亭看向他,一时也觉心中苦闷异常,又谈不上因何难过。只得点点头,道:
“随你去罢。”
且说方又琳春风满面回了家,连柳姨都看得出来,方一林又岂会无所察觉?打她一进门,那满心的萌动藏也藏不住。
“你今天又去见了那陆疯子?”
方一林不悦问道。
方又琳不明所以,将拿回来的药随手搁在了餐桌上,道:
“我去找他做什么?不过是替你拿药的时候遇见了,连句话也顾不得说。”
“所以,话都没说,你就高兴成了这个样子?”
“你当我是因为他?”方又琳只觉得好笑,“他是个疯子,我瞧见个疯子可高兴什么?”
方一林松了一口气,揶揄道:
“那你是半路遇见了哪家店铺的巧匠,要送你许多好看衣裳了?”
方又琳明知对方拿她打趣,也不恼,反而笑吟吟凑上前去,撒娇的猫咪似的挽起人手臂,道:
“我今日去小贞园,陈医生不在,倒是结识了刚刚留洋归来的李医生。”
“哦?”方一林歆享般拍拍她手背,笑道:
“那这位留洋医生是一表人才还是器宇不凡,竟能让你全忘了淑女的做派,笑得痴痴傻傻,同那陆云旗有几分相像了?”
一句话说得方又琳红了脸,作势一拳打在他肩上,嗔道:
“哥哥心知肚明就是了,偏要说出来不可么!”
“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明天我便着人去探听这位李医生来历,回来都告诉你,你才好买对了东西去哄人家开心。”
方一林说得轻巧,全不复那日她码头回还时的疾言厉色。她想都未想,又脱口道:
“届时你不准我同陆云旗结交,还搬出了父亲母亲来压我一头。怎地换了这位李医生,你却要帮我?”
方一林屈指刮了刮她鼻尖,不以为然道:
“陆云旗不过是个码头上的混子,与你颇不般配。这位李医生若真是留洋归来,至少与你算得上门当户对,我何必阻拦。”
门当户对。
这四个字真冠冕堂皇。
方又琳心中一凉,双手不知觉地自人手臂上滑落。她虽不喜欢陆云旗,可到底也不曾看轻了他。怎么到了旁人口中,竟要用“门当户对”,拒他于千里之外……